亲情最是伤别离

“妈妈,我要爬上去咯。”


“上去吧。”我心不在蔫地回答。拿了本书,在窗边的座位坐下,任俩妞疯闹,反正这节硬卧车箱已经调起了她们所有的兴奋点。


就要坐上下铺火车!这是俩妞最执着的要求。于她们,只是好玩;于我,顺水推舟倒也自得其乐。高铁四小时车程,风驰电掣,密密麻麻的座椅中人们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却按捺不住地将“焦躁”二字挂在了脸上;红色显示屏不断变换提示列车的时速,突破三百,心便莫名地激动起来,跌落三百以下,自然也跟着气泄了一半。我们在追赶什么呢?或是有人在追赶我们?短短四小时,却疲于奔命,越在眼前唾手可得,越是急不可耐。


“安安,快下来,该我上去了。”


“不下!要不姐姐你也上来吧。”


两个小脑袋凑在中铺靠窗的床头,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变换的风景。


“妈妈,一会儿经过外婆家,你要告诉我哦。”


“外婆家看不到,但是三姨家能看到,到了我会告诉你们。”


列车不疾不徐地轰隆隆丈量着铁轨,带来车箱有节奏地摆动。窗外之物一寸一寸地向后隐去,我在等着姐姐家出场,眼巴巴的,和中铺上的那两个小脑袋一起。


“到了到了!三姨家,看见没有?”


于是三个人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雀跃。俩妞对能在火车上看见三姨家激动万分,因为从来她们都是在三姨家阳台看见一列列火车经过的。


“妈妈,三姨现在在阳台上看我们吗?二哥哥呢?”


“呃~~~也许吧。”


姐姐家终于也要向后退去了。我象一匹饿狼贪婪地狠狠地盯着,似乎这样就能把它吞到肚子里,带着它一起走。夜幕已经降临,我在暮色中追逐着那朵明黄闪烁的星火,直至它隐没在天地的苍茫。


黑色大幕终于覆盖了整个天地,窗外的灯火已不是我的,车箱的灯发出淡淡的白光,暗暗的不甚明朗,这般昏暗却撩起了些许温馨。


曾经也有过这昏暗的灯光,也是在颠簸行进的火车上,不同的是我躺在绿色的硬座长椅上,醒来看见自己盖着父亲的衣服,父亲在我脚边局促地坐着。满车箱的人或躺或坐,都在昏昏欲睡,只有父亲孤独地坐着,他没有地方睡,也不能睡,这次他带着四五岁的小女儿离开了家,从此既要照顾幼女又要继续打拼养家糊口,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呢。父亲在山东工作,一年回家一次,我想每次离家对他都是难熬的吧?离家前几天起,他就会把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安排妥当,事无巨细,再三察验后才出家门。我则重新开始期待,期待他下次带回来攒了一年的好东西。


这次随父亲出行的经历,在我的记忆里异常清晰。火车翻越秦岭,广播里唱的是《金梭和银梭》,欢快跳动的旋律,四五岁的我却听出了悲凉,许是缘于窗外广袤的黄土高原,但更也许是小小的心灵触碰到了离情感伤吧?直到今日,想起这首八十年代的歌,我便想起了黄土高原,便会涌起不知名的悲凉。


上车前,姐姐送我一朵刺梨花,是她在路上摘的。我攥在手里攥了一路,到山东后早已枯萎,仍舍不得扔掉。见花如见人,舍不得我走的妈妈,同样稚嫩的姐姐,原来你们藏在花里陪我来了啊。花瓣干缩,我看见你们露出头来在微笑。


我是家中最恋家的孩子,却也是最折腾的。从上大学起,便在离家和回家的往返穿梭中。大学离家近,三个小时的火车,无论假期长短,必定回家。即使是我密如网织的来回,家人每次都如贵宾驾到般隆重接待。对此我已有战斗经验,特备一几乎与我同等高度的大背包,离家时,爸妈哥姐必叮嘱“把这个带上吧”,“把那个也带上吧”,我一并应允“好好好”,将所有的“这个”“那个”都扒拉进去。临了,瞅瞅若还有缝隙,顺手抓把花生塞进去,包填满当了心便踏实了。


回到学校,将背包里的“这个”“那个”们一件件取出,脑子里浮现了一张张的脸,暖洋洋的,又有点疼,是那种牵挂拽着的疼。于是对它们的享用变得节制起来,生怕享用完了牵挂就断了。


逐渐地,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心却越来越离不开。父母老了,哥哥姐姐换了新房子,我也有了名义上的自己的家。可是,我哪有家啊?我心如飞絮,飘若浮萍,唯一能将我牵绊的,是那栋我生活了二十年的旧楼,里面有我父母苍老却依旧慈爱的容颜,有我哥姐从儿时起不变的亲昵和宽厚的关怀,有我的晚辈年轻的冲劲和燃烧的热情,里面,有我钟情的一切,它才是我唯一的家。那满屋子的亲人啊,我们的身躯用同一块骨肉筑成,我们的体内奔腾着相同的鲜血,我们是注定碾成灰捏成团也要在一起的。如今,却要我离开?


又要离家了,如往常,离别的情绪提前两日便开始酝酿,明里暗里,润物无声。随着年纪增长越发沉默的父亲开始逗弄俩妞了,笑容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象一朵苦菊盛开。记忆力衰退的母亲反复清点着要我带走的东西,将它们如同木乃伊般捆绑,确保万无一失。两位姐姐跑前跑后,细致入微,俩妞的两个哥哥也倾注了对妹妹们满满的宠溺。然而,我必须要走了,佯装冷血,佯装木然,佯装熟视无睹,佯装云淡风清,就这么,离开!


火车启动,给家打电话。听力不好从不接电话的母亲接的,很诧异。


“你给我的钱,我放回你的包里了。就算是我给孩子买件衣服,长这么大了,我还没给她们买过衣服呢。”


每次她给我钱,都会这么说。我寻思着,下次回家一定带着她亲自给俩妞买衣服去,一定一定。


“爸,我们到了。”


“哦,到了啊?到了好。路上都好吧?”


“都好。”


“那就好。没什么事儿就挂了吧。”


“嗯~~~爸,我挂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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