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强迫症患者准备收集食谱了,即使没有跟上时代步伐没修炼成为一枚吃货,但决计阻止不了我的决心。
起因是某天深夜被骚扰电话惊起,说是想念学校门口的老豆腐云云,千里万里隔着,我听到口水滴落,砸到地面的声响,晶莹地弹落,在暗夜里熠熠生辉,不绝不断,时光一时错乱。
龙城的冬季,一路咳嗽着,从西山赶来,风尘仆仆,带着硫烟味,平常捉摸不定的空气磨着皮肤,颗粒分明,天蒙着黑,不少人得起床了,很多车还在贪睡。
在人们的意识里,颗粒感分明的空气影响值远低于晨练收益值,于是,马路上总有顶霾摸黑跑步的人,以及狗。
想来,那恼人的混沌该是雾霾,只是当时雾跟霾还没有亲密到2015年的程度,PM2.5尚未成为天气预报必备指标,此类天气,人们的描述大抵如此:雾气稀薄,天空阴霾。
出校门西侧转角,毫无章法地长着一片树林,或许是抵挡西山烟怪的玄秘阵法,反正我看不懂,每天绕着走。有只不锈钢柜子经常站在那里,昏暗的清晨里,自顾自吐纳,晴雪无辍,在路人眼中泛着青白光泽,仿佛神兽。
神兽不说话,神兽身后总站着一男一女,表情淡漠得异常单一,每每看到他们,我总忍不住浮想,这样的神情就该养出那样的神宠。这对男女背后,零落趴着几只木桌,木桌又毫不免俗地配着几位板凳,掐指算算,这家人的组成还真是有点小复杂呢。
神兽很神气,肚皮上写着“蒸碗老豆腐”,外面却根本看不到蒸气,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说的就是它呢。至于是哪个地方的特产,记忆里竟未详载,可能因着的人自私本性,特别在意的东西会非常吝啬跟人分享,终致后来遗失无寻,沦到如今望文止馋的地步。
那老豆腐藏在神兽肚子里,自警自觉排得井井有条,上格是大碗,下格是小碗,像少林武僧,一层顶着一层,蹲在格子里练叠罗汉、梅花阵,热源来自丹田,我从未得见,想来,任何门派都不会将关系自己身家性命的所在轻易示人,神兽脑部有机关,按一下,就弹开,里面瓶瓶罐罐塞着不少东西,均匀饱满带着骄傲的,是黄豆;错落有致芬芳迷人的,是香菜;细腻温婉丢失自我的,是韭花酱;琐碎日常略带咸酸的,是咸菜沫;不大值得一提的还有碎花生,炒芝麻粉,一点香,黑酱油。
一排佐料排过去,浓淡相宜,错落有致,瞬间觉得面对神兽吃早点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吃老豆腐这件事,听起来很复杂,其实老豆腐本身只要不难吃就够了,我们主要吃的只是佐料,因此,对于这些瓶瓶罐里隐藏的玄机忍不住再啰嗦一次。这种程式真是美得醉人,而且百看不厌。
看着老板从神兽肚里掏一只碗出来,淡定地抖一星星芝麻粉,洒几粒碎花生,丢几颗黄豆,挑一筷韭花,㧟(这个字我知道你们不认识,要对它读kuǎi哦!)半勺咸菜,紧接着捏一 撮香菜,手腕一抖,点翠点得均匀异常,倒一口酱油,最后来一滴香煞人,香气就喧腾腾直扑人面。
有人提醒辣椒油,没错,现在不是放的时候,上桌之前破坏食物颜值是件非常扫兴的事情。
此刻似乎应该加入大段描写,但是我决定忍住。
解释一句,老豆腐其实是嫩豆腐,其意义大约相当于“老小”里面的“老”字,官方的解释如下:排行在最后的。例举《西游记》第十八回,就是写高老庄那回:“我那太公有个老女儿,年方二十岁,更不曾配人。”排行最后,自当是最年幼水嫩的。
正常吃法:按口味酌情添加辣椒油,拿起不钢勺,一通切、挖、翻、搅、捣,碗内最终是飘绿着红棱尖角锐的一碗碎片状咸汤,然后把油条撕成小块,泡进去,夹枪带棒和着吃,本来滚烫的碗,一番折腾,竟入口无虞了。后记:此时你可以知道在老板添佐料的漫长过程中,淡定的丰富含义了。
强迫症吃法:蒸碗老豆腐在强迫症眼中,大约算得上完美食物。想象一下,平滑如镜完美无缺吹弹可破白晳细腻的肌肤上,红的有辣椒油,翠的有香菜叶,黄的有大豆,青绿相间的还有咸菜沫,单从颜色讲,足可称得上秀色可餐。在完美无缺这一点上,其他样式的老豆腐是决计不能与之比肩的。开吃时,下勺须要谨慎,动作勿要多余,清风徐徐水波不兴地从一个边吃到另一个边,从满盏到空碗,唯觉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刚开始,掩着自己的口味,装作跟大众口味什么分别的样子,回到座位上,把讨厌的挑到桌上,或者挖到小伙伴的碗里。顾客做久了,总会格外挑剔任性,比如后来这样点饭:
“一大一小,大碗多加香菜不要豆,小碗多加豆不要香菜。”好在他家只卖一种吃食。
懒得啰嗦,“大碗不要豆,小碗不要香菜。”
后来想想有点亏,一起吃饭的小伙伴决定合作共赢,于是又不嫌拗口地叫:“小碗的香菜加到大碗,大碗的豆加到小碗。”
见天换着花样叫饭,活泼又狡黠,却勾不起一双男女的生气,他们动作缓慢得没有机会出错,真是无聊。一对天然呆,无视顾客偏好,不思扩大规模,亦无意拓展业务,当然更不会大声招揽客人,上饭,收银,来自来,去自去,自定自束的规矩死板得紧。
离老豆腐不远的地方,永远蹲着一个做麻叶的灰衣小伙,龙城人管油条叫麻叶,神兽吐一碗老豆腐,他就接一单买卖,不必见缝插针,只需守株待兔,两伙人基本无话,又有天长日久磨出来的默契,不温不火随叫随到,我八卦地认为,麻叶小伙就是痴痴守望林徽因的那种金岳霖。
他们仨出人意料的单调与坚持,似有师出同门的迹像,或许出于某种隐秘的约束,有江湖式讲究,又反复揣摩他们仿佛置身世外的高冷,我一直怀疑他们师承江湖某个门派,然已无处追索。
江湖隐秘许久的蒸碗老豆腐,到底是很久没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