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苦荞古桥
在公交车上穿过红色和绿色的霓虹,一直到看不见城市的灯火通明。到X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下车后,我仍不相信这上上个世纪最早开发的通商口岸之一、被无数文艺青年奉为旅游胜地之一的大城市深处,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小镇,不见人烟和火光,黑黢黢的夜里只有一个个颜色略微惨白的工厂。第二天早上醒来,出门的时候看见路边的树上开满了红色的小花,我问朋友这是什么花。他告诉我那是迎春花。看着红花背后布满灰霾的天空,我才忽然意识到那时正是春天。
镇上的男青年几乎都是叼着香烟、穿着印满类似“哥抽的不是烟,是寂寞”字样的T恤、破洞牛仔裤、踢着拖鞋的造型。女孩子们穿得花枝招展,但也有相似的地方,比如睫毛上浓密的睫毛膏、脸上厚厚的粉饼和指甲上裹着五光十色的指甲油......当然,这里男孩子的数量比女孩子多了太多。
进厂是第一个难题,我为此在外面逛了三天。
第一天,一百多号人饿着肚子在闷热的空气中等了两个多小时后,派遣公司负责人说:“临时收到公司的通知,今天不招人了。你们走吧,明天再来。”
第二天,派遣公司把几百号人带进了厂房,招聘进行到一半,负责人又过来了,他 说:“男生太多了,只缺女工,男的想要进厂就必须要一个女的愿意带。”听完这句话,七八十号男孩子虎视耽耽地盯着十来个姑娘,胆子大点的就冲向其中某一个,嬉皮笑脸地说:“美女,你就要了我吧”。姑娘们的脸上绽放开了笑容,数量弱势转化成了性别优势,这足以让她们变成强势群体。此刻,经济学上资源稀缺性原理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
第三天,招聘的是一家叫做YD的公司,想进去需要笔试和面试,笔试时有一个小插曲。英文题目,填空题:女孩( );男孩( )。我填的是女孩(girl);男孩(boy)。改卷的人说:”帅哥,你填错了,应该反过来,很遗憾你只能得98分。最终,我以成绩第二进入了YD。在这个镇上,这家公司有几万员工。
白班上班时间是早上7点到晚上9点,每天12.30到13.30吃午饭,我计算了一下时间:脱下防尘服离开厂房走到食堂需要10分钟,排队5分钟,吃饭15分钟,休息20分钟,最后10分钟穿防尘服回到车间。每一分钟都必须加强利用起来,否则休息时间就要被压缩。
白班夜班一个月轮一次,夜班工时费比白班高10块钱。这里没有固定休息的周末,只要有工作就不准放假,在电子产品需求最旺盛的季节,连续工作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再正常不过。每天六点二十起床,下班的时候是晚上九点过,曾在十多天里,我没有见过一天太阳,只在心里知道外面是光亮的。每天一进入车间就要穿上防尘服、戴上发罩口罩,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在我刚开始上班一个星期里,始终不知道工友长什么样子。
工作内容很简单,就是看片儿----黑暗环境下不停地看液晶屏在十多个不同颜色的画面下是否有瑕疵,红色、白色、黑色、蓝色……正视、斜视、四周视……然后压力测试。一片20s-30s左右看完,每小时不能低于90片,一旦你看片的数量低于某个数值,条线负责人就会过来亲切地关怀你是不是生病了。
小A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第一天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对我说:“在这地方真的太没求意思了,老子就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我问他要干什么大事?他说不知道,但这种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吃完饭,他表示心里有点郁闷,要去网吧通宵。朋友告诉我,A已经两个月没上班了,几乎每天通宵打游戏。他在这个镇上呆了近两年,换了七八个厂,做过最长的一份工作也没超过三个月,每次领了工资就辞职或者直接走人,然后无休无止地在网吧生活着,钱花光了就去借,借不到了再去工作。或许就是在这样的循环中,在满是烟雾的空间里,在沾满油污的键盘上,他常常通宵达旦地想他要的生活。
C是我的工友,他24岁,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小孩子。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开家来这边工作?他说:“这不废话么?当然是为了养家。”他在富士康呆过很长一段时间,自从进了这里,他就感叹还是富士康好,不强制加班,工作时间也没这么长,基本工资也比这个高。他说,在那边哪怕不加班,每个月也有差不多2000块。我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在那边干,他回答:离家太远了。
D是我们条线上唯一的姑娘,23岁,她来这边已经两年多了,和男朋友一起来的。她上白班的时候,她的男朋友上夜班。除了偶尔休假,两人几乎见不了面。她晚上下班回到租房子的地方,也许床还是暖的,但男朋友已经出门了。另一个工友开玩笑似的问D:“你就不担心男朋友会趁你不在的时候带别人回去睡觉?”由于被防尘服裹着,我只能看见她的两只眼睛,她似乎在笑,但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条线组长告诉我,D递交了申请,下个月就转班了。
F是我的老乡,我问他为什么会来这边,他说:“主要是为了找个女朋友才来的。你知道的,老家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几乎没有姑娘。在这里找到合适的,我就带回去。”吃饭的时候,他和我讲了读书时他们的班花如何深爱他的故事。我问为什么没有继续走下去?他叹了一口气,说:“她爹妈很喜欢我,但不愿意让她和我一起回家,也就是让我当上门女婿,我不愿意,所以就吹了。”他已经在这边呆了两年,还是没有找到对象。
五一节的前一天,发了工资。新员工前前后后上了20多天班,每个人领了1700多块钱。吃饭的时候,C悄悄告诉我,他要走了,哪怕回去种地也不留下。我没告诉他我也要离开,只说了句“祝你生活越过越好,早日得自由”。他愣了愣,又说了一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吧。”我们就这样告别了,很默契地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似乎早已决定就此相忘于江湖。
离开X镇的那天是早上6点,雨下得很大,我婉言谢绝了朋友送别我的念头。他指着窗外的雨,又指了指不远处厂房正运转着的流水线,对我挥了挥手。我笑了笑,道:“再见,似流水线年华。”如果不是因为离别,或许他会嘲笑我一句“装什么X哦”。我带上行李,撑开伞,没有回头地走上了归途。上车之前,看到路边有一朵被雨水冲刷下来的红色小花,我鬼使神差地蹲下去用手摸了摸。
哦,原来是假的啊。
后记
一年后我走进电影院看《小王子》,看到人们面无表情地埋头工作那个画面时,忽然想起了X镇,想起了灰霾下的青年,想起了机械式重复动作的工友。所有人都在说,工作只是为了生活。所有人都在问,生活的意义何在。没有人告诉过我们,命运的巨轮滚滚,或许没有向前,只是在绕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