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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想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唐代贺知章这首《回乡偶书》是儿时就熟诵的名篇了。
人到中年,不知不觉中,远去了“近乡情更怯”,面对的是“城郭依旧人民非”。
近二十年来,故乡山城建设日新月异。以前方方正正的一座小山城,现在也是高楼林立,向周围扩展了不知五倍十倍起来,出落得磅礴大气了。仿佛以前小户人家的二八佳人,加入豪门后,也逐渐妩媚且华丽起来。
犹记得世纪初,距今二十四年前,于暮春的五一节回家。于夜幕降临时走出汽车站,山城的凉风扑面而来,那是熟悉亲切的家乡气息。沿着小小而安静的护城河,穿过北关口的石桥,顺着幽幽小巷,走到自家的院门口。巷子里一例都是两层的暗红色小楼,一例的小小院落。空中飘来细细的桐花清香,合着邻家电视机的声音,偶尔还有犬影在昏黄灯下跳过。北边就是山与谷,山上多野桃洋槐,谷里多梧桐,空中多布谷。安静祥和温婉,一种特有的“小城之春”的雅致之美,那是诗词中特有的韵味。
弹指二十年,一切风物大变。现在的小巷拓宽了,灯火通明。许多人家将原来两层小楼加盖为四至五层,装饰以靓丽的壁砖。当然还有一些依然是原来的暗红色小楼,于是整个小巷不再统一,如马赛克样斑驳起来,差别起来。
小巷的东西也扩展出无数的新小楼,如章鱼样伸展开巨大的触手,迷宫般纵横。虽然偶尔也有桐花香味,但重重叠叠、越来越高的建筑无疑隔断了远处的桐香。北面的山谷内也增加了许多陌生的新户,原来满谷的桐花和槐花自然也寻不见了。
以前,立在自家二楼楼顶极目四望,可以远望东面百里外的隐隐高山,可以赏洛河对岸的青青南山。期间一无所碍,近处繁繁房屋,一色的青瓦黄墙,掩映于盛开的桐花阵中。再远处,则是绿绿的田畴,浩浩洛水,一种赏心的自然之生气。而今,远山与我之间,只剩下重重叠叠的新起的房屋,耀目的楼盘。南山东山似乎越发遥远,越发陌生起来。
即使是南山,也被开膛破肚般布满了彩灯,珠光宝气,俗气了许多。记得以前,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在自家的楼顶,架起自己的天文望远镜,远眺南山上的景色:几处农家瓦房,几树盛开的桃李,几林槐树和短松,弯曲的羊肠小道上担水慢行的农人。那些记忆里的景象而今已荡然无存。山上的农人们或老去,或迁走,或打工。南山脚下新搭起高高的脚手架,建起块块的兰白彩钢工棚,正在延伸的高耸的铁路桥,则像绳索样正在困住自然与天然。
陌生的何止是南山?山城内原有的风貌已然大变。记忆中的小城,东西纵横不过四五里,南北不过二三里,人口不过两万。城垣内一色的瓦房,最高的建筑不过五层。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将小城切割成不对称的四块,类似一个横放的十字架。十余条小巷子继续分划,古老院落间又交错分布,院落巷道间生出许多条细细的小道,如小城的脉络。
穿巷过院是少年时的一大乐趣。每每发现一条新道,总有种寻宝样的兴奋与快乐。穿过一条凸凹不平的青石路,进入一个有着上房、厢房的类似北京四合院的院子,闯入正在做饭洗衣的人家。在院人疑惑或者惊讶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上台阶,突然一拐,进入主房旁山墙里狭长的弄堂,轻车熟路一般。然后忽然豁然开朗起来,如同进入了桃源。为房屋遮掩,前院里半明半暗,在后院忽然明亮至于耀眼。只是后院往往已经全部頹倾,成为一片广阔的废地。一畦菜地,几棵高大的杨树,一间茅房,临时夯起几间土房,还有被打扰了的一群鸟雀,自然要提防小犬的吠叫。
那些数以百计的小城的院落里应该都有各自的故事,每个院落的花树都有自己的芳华。记得陶家巷的井台上用轱辘打水人,记得三岔巷口每周黑板上铅笔更新的司法宣传,记得城隍庙的黄墙碧瓦、墙上的砖雕人像,还有拐角处春天盛开的紫色白色的小花爬满院墙。后来才知道那是丁香花。每逢春日,那幽幽的清香每天在我上学的路上,一拐角就先迎上来。
有一阵子,那院门前的石头门蹬上总坐着一位年岁已高的老婆婆,白发皓颜。她一见我,就低低地问候一声:“上学了?”少年我的总是回以匆匆一笑。日复一日,月复一日,习以为常。后来,那位颇像我乡下奶奶的老人突然不见了。再后来,院门上贴上了象征丧事的白色对联。我顿时怅然若失,为了那位素昧平生、不知名却慈祥的老婆婆。有一次,我壮着胆子走入院门敞开的院落,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只有狭窄的石铺的干净院落,三间半厦紧锁的瓦房,院墙上的丁香树依然浓绿蜿蜒......
县城的西北角和东南角有段残缺的城墙,各有百米左右。西北角的城墙内是看守所,墙上电网扯着,有武警巡逻,于是能游玩的只有东南角了。城墙有十米高,墙壁上砖被风化侵蚀了不少,斑驳苍老。下面有个堵塞已久的小城门,上面有座小小的残破不堪的城楼,城头杂树野草丛生,一片萧条的样子。许多孩童以攀爬为乐,作为好少年的我却从来没有攀登过,甚以为憾事。到了想去等览的年龄,城墙已经在城市建设的热潮中,被不知道保护只知道开发的主政者拆毁了。于是,当想起经典老片《小城之春》时,想起那独立在荒老小城墙上的苗条韵雅的女人时,我有时也会想起家乡山城的那段城墙:芳草萋萋,长长城墙,延伸至天际,美人独立远眺,何等古典之极!
县城北山是座土山,荒地、小树林、田地、小沟、坟地纵横,委实没有多少景色,但确是距离我们最近的山,因此充当了儿时的游乐园。秋天的山枣是少年时采摘交给学校支援国家西北植树造林的种子,高高的核桃树曾经作为我们攀爬上去玩刺激的脚手架,荒草萋萋,白杨萧萧,黄花漫漫,山风烈烈,这里也是少年烦恼的倾诉处。
县城南边不到二里地,则是洛河。那时洛河滩上,银沙平铺,河水清澈,夏天在暖暖的水中洗澡是莫大的乐趣,其快乐不啻大海边的沙滩漫步。
河与城之间是一个较大的村庄和菜地。还记得一个巨大的老柳树,树下是笔直的土路,路旁是条长长的水渠,清澈的水在水渠中畅流着,灌溉着周围的田地里圆圆的大包菜。水渠旁总有许多女人在洗着衣服,欢快的声音飘荡在空中。我们在这条路上抬过沙子,放过风筝,采摘过蔬菜。少年的心思总如天空样的碧蓝与无暇,而回忆总是滤去了少时的艰辛与单调,只留下最亮丽最美好的一瞬!
再回县城,城墙没了,老街巷改造得七零八落,城外的拓展将老城压缩成为一个小小的存在。高耸的楼群下,老院落和街巷显得破败和仄狭。许多的老树也消失了。突然觉得县城越发陌生了,曾经熟悉的气息再也感受不到了。
城里的人口无异增长了几倍,红尘紫陌中,再也没有以前的熟人了。以前封闭小城里,每天在街上总会遇见熟悉的人,邻居、同学、亲戚或者一面之交的校友、父母的同事、同学的父母。在封闭的小城里,有些面孔虽然从未交谈过,但是却知道他的大概住处和职业。那是一个逝去的熟人世界,也是一个安全的世界。
那自然也是一个闭塞的世界。在没有互联网和手机的时代,每年大学暑假时回到自己院子,就如隐居样与世隔绝,以至于无所事事。中学同学们彼此不知道踪迹,以至于失去了相互倾谈和约会的好的机会。当时心仪的女孩和我也许彼此想念过,但却无法及时联系到。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属于我们的黄金时代已然逝去。仅以一诗为结:
二十五年恍若梦,每过故园总惊新。
少年不觉旧巷窄,老大更感祖屋亲。
四海飘零有仙侣,一街熙攘少故人。
唯有南山仍青眼,郁郁不改旧时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