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端午前,根生家的楼房竣工了。
米西安邀请根生检阅自家的新房,他们从楼房外观开始检阅。根生两手背在身后,表情凝重,这种场合必须严肃,否则就不好提出批评意见了。他俩先绕着楼房走一周,走到楼房背后,米西安指着墙根东西相望的两根管道说,蓝色是上水管道,白色是下水管道,因为厨房和厕所在室内,所以必须要有管道。管道是最新款的环保耐用材料,用上十年二十年没问题。根生没接话,心里在想,米西安这样说,是想加价吧?米西安又说,上水是从院子里的井里埋管子抽上来的,干净卫生。下水是把管子一直埋到墙外的水泥池子里,有机肥嘛,二次利用,浇菜地浇庄稼地,绝对无公害绿色环保。米西安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等着根生夸他想得周到。可是,根生依旧没说话,而是想着一会进屋,试一试两根管道到底能用不能用。
米西安没得到根生的肯定,有点索然无味,想到工程款还没结清,他咽口唾沫,强打起精神,领着根生检阅一楼。厨房,厕所,客厅,餐厅都在一楼,把仅有的一间卧室挤到南墙根下了。米西安说,考虑到老人会住一楼,特意把卧室放在南边窗户下,为的是能照上太阳。根生扔下米西安,跑到厨房,拧开水龙头,龙头里刺刺啦啦响了几声,就像人讲话前清理嗓子,接着,水哗哗哗地流了出来。根生关掉水龙头,进了厕所,掩上厕所门,解开裤带,在蹲便池里撒了一泡尿,黄色的尿液哧溜滑进了洞里,池子里只留下了少许的泡沫。米西安在外头没听见水箱的抽水声,知道根生没有便后冲水的习惯。等根生出来,他身体力行,一边拉着绳子冲水,一边说,每次上过厕所,拉一下这个绳子,就把便池冲洗干净了。根生返回来,亲自感受一下冲便池的功能,他手起手落之间,头顶上水箱里的水从便池后头的小眼里哗啦啦奔腾而出,争先恐后朝便池洞里而去,感觉特别的爽,根生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楼梯建在楼房外面,为了美观,建在侧面。根生在前,米西安紧随其后,两个人猫着腰,垂着胳膊朝二楼爬去。二楼一间厕所,三间卧室,呈品字型,根生没去卧室,直接去了厕所,米西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站定在楼梯口。厕所传来哗啦啦的抽水声,米西安就笑了,心下说,真是个孩子。
根生心情好,二楼三楼走马观花的看了一眼,检阅就结束了。
下楼来到院子,根生着急回西安,就问米西安回不回,米西安说,他暂时不能回去,还有收尾工作要做,根生就自己回西安了。过了几天,根生给米西安打电话,说是请他吃饭。米西安知道,吃饭是借口,主要是给他结余款呢。米西安知道根生弯弯绕多,怕当初的约定有变故,就特意叫上了国强。米西安决定变被动为主动,这顿饭他请客,让根生不好意思节外生枝。约好的吃饭时间是中午,米西安早早就到了摩托车修理铺,根生看见他来得这么早,心里就生了疑。米西安说,我叫了国强,他一会就来了,你生意忙,特意在修理铺集合。
根生没想到米西安叫了国强,更加的疑心起来,怀疑两个连襟合伙算计他。正说着话,国强就到了。米西安说,这顿饭我请,我比你俩年长几岁,当哥的理应像个当哥的样子嘛。国强想着两边都是亲戚,他也应该拿出高姿态来,于是就说,你俩别争了,哪有当哥的请当弟的,说不过去呀。你俩都是我哥,必须我请。根生没跟他俩争,他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到时候假装上厕所,把单买了。他这么积极的买单,是有他的小九九。他小时候在河南听老人讲评书,里面有一句话叫无毒不丈夫!他当时不明白是啥意思,做了生意后,才慢慢地领略到其中的含意。
米西安对夏艳印象很好,就叫夏艳一起去吃饭,夏艳说她不去了,要招呼店铺呢。根生想着夏艳饭量大,去了不吃亏,自己掏钱起码要吃回来。就对夏艳说,榆生一个人留下就行了,正好锻炼一下。榆生腼腆地说,嫂子你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根生交代榆生,干活的时候,眼睛多朝旁边瞄着点,小心有人顺手牵羊,把工具顺走了。榆生忙点头答应着。
你不饿吧?根生又问榆生。榆生不敢说他饿了,就摇着头说,不饿。那你等着,我给你打包回来。根生说。想到他哥一帮人去吃饭,也不知道会吃到什么时候,榆生的胃抽搐了一下,咽口吐沫,小声说,嗯。夏艳明白榆生等不到那时候,就说,橱柜里有早上吃剩的两个包子,你饿了先垫点。
因为要谈事,根生一行找了个僻静的餐馆,要了一个包间。米西安想着他请客,就谦让着让国强和根生点菜,国强跟根生各怀心思,齐声说,你是老大,理应你点菜。三个人推让了一番,谁也不好意思点菜。夏艳提议,三个人各点两个菜,再要一个汤,就差不多了。
米西安说,夏艳这个提议好,我先来吧,于是点了两个店家的招牌菜,自制皮冻和葫芦鸡。米西安开了头,国强就没客气,拿起菜单仔细研究起来。最后点了两盘凉菜。轮到根生,米西安跟国强翻菜单时,他已经伸着脖子看了一遍菜单,于是就没看菜单,直接报了一份酸菜老碗鱼,又好脾气地把菜单递给夏艳,让夏艳也点一个菜。夏艳坐在根生旁边,用胳膊肘碰碰根生,说,你替我点,我随便。根生就按照自己的喜好,替夏艳点了一盘手撕包菜。
根生从店里带了一瓶十五年西凤酒,当初买这瓶酒,是准备带回李家庄喝的,忽然临时改变了主意,就截留下来了,今天正好派上了用场。点好菜,服务员正在给他们布餐具,根生用嘴巴示意夏艳,让她朝服务员要几只酒杯。如果有夏艳在场,根生就把出头露面的差事交给夏艳。夏艳是人来疯,很乐意当出头鸟。
服务员,拿三个酒杯!夏艳大声说。
米西安补充说,是四个。又回过头对夏艳说,妹子也喝一杯。夏艳不领情,拒绝的很干脆,白酒有啥好喝的,又辣又呛。我喝果粒橙。不等米西安回应,就对着服务员说,服务员,来一瓶果粒橙。
根生把脸垮了下来,自家请客,你说酒难喝,这不是拆自家台呢,简直是猪脑子,说话也不过一下大脑。
夏艳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张罗着把带来的西凤酒从布袋子里掏出来,让服务员打开,然后用分酒器给三只酒杯子里倒酒。根生一阵风夺过夏艳手里的分酒器,仿佛跟谁赌气,哗哗哗地给三只酒杯满了酒。夏艳愣住了,不知道根生又犯了哪门子病。
好在不久凉菜就上来了,气氛缓和了些。国强有意活跃紧张空气,看着凉菜,摸着肚皮说,早上睡懒觉没吃上早点,这会肚子饿得咕咕叫。夏艳说,那你赶紧吃吧,别把胃饿坏了。国强客气地说,没事,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国强跟根生说河南话,跟夏艳说陕西话,像他这种两省混血的孩子,两种语言说得都很溜,遇到啥人说啥话,切换自如。米西安举起酒杯然后在桌子上顿了顿,说,来,为了根生家在村子里盖了最高的楼,干一杯!根生跟国强忙端起酒杯,也在桌子上清脆的顿了顿,附和着,干一杯!夏艳把自己的果粒橙杯当酒杯,也在面前的桌子也顿了顿,一时间杯子和桌子的砰砰碰撞声在包间里噼里啪啦响。碰撞过后,四个人几乎同时把杯子举过鼻尖,一饮而尽。米西安朝在座的照照杯底,意思是自己一干为敬了。国强和根生也把酒杯亮了底。米西安又发话说,咱们开吃吧!并且带头夹了一筷子菜。
夏艳受了根生的打击,蔫了好多,默默地夹着菜。米西安有点同情夏艳,有意逗夏艳开心,就问,妹子,你能听懂你家根生说的话不?他河南口音很浓,我有时候都听不懂。
夏艳没吭声,夹一筷子菜,菜还离着嘴老远,嘴巴就张大了,一般人吃饭,是筷子把饭菜直接送到嘴里,嘴是被动的接,而她是脖子前挺,嘴撵上前从筷子上一叼,所以嘴张得很大。看得国强和米西安一愣。夏艳把菜叼到嘴里,并不着急嚼碎,而是噙在嘴里。翻着眼睛看一眼米西安,这才含混不清,带着不耐烦,跟米西安说,你这人咋怪得很,我跟他睡了将近十年,能听不懂他说的话?!
米西安听了,一口菜差点喷出来,赶紧抿着嘴压住,在心里说,怪不得根生收拾她,简直是个陕西冷娃嘛。
这顿饭吃得并不轻松。根生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问米西安和国强,你俩还想要点啥?他俩异口同声说,够了,不要了。
根生偷偷地把钱包揣在怀里,假装上厕所,从桌子上抽了几张餐巾纸,捂着肚子出了包间门。
米西安掏出烟,递一根给国强,两人就着一只打火机点烟,夏艳充当着扫地机,头也不抬,把桌子上的盘子仔细地清扫干净。米西安就笑了,说,一看妹子就是会过日子的人。看一眼国强,又说,铺张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妹子的光盘行动值得称赞!
根生去了很久没回来,米西安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大声朝外面喊,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小跑着进来,说,先生,刚才那位先生已经买过了。
米西安跟国强互看一眼,说,这个根生,说话不算数嘛。
夏艳说,让他买,他还没给你结清余款呢。根生正好走进包间,听见了夏艳的话,有别人在场,他不好意思发作,只是把脸阴了下来。
根生坐回到座位上,用手背试试茶壶温度,皱着眉对服务员说,换一壶热茶水。米西安跟国强默默地抽着烟,把烟灰轮换着弹在烟灰缸里。
热茶水上来后,根生给每个人面前的茶杯里续上热茶,又坐下来,这才说,西安哥辛苦了!米西安笑笑,说,我就是盖房子的,份内的工作,不辛苦。
根生从包里拿出预算单,铺平在桌子上,夏艳看见桌子上有一滩菜汁,正要阻拦根生避开,已经来不及了,根生已经把预算单放在了上面,油渍立马把预算单洇了一大坨。
夏艳想数落根生,又没敢开口,就把眼睛看向别处,眼不见心不烦。
根生邋遢惯了,根本不在意,把预算单揭到最后一页,对米西安说,哥,工程总价是七万八,已经给你了三万九,余款是三万九,对吧?
米西安回答,对。
最近生意不好,只凑到了三万五,差四千块,先欠着。根生说。
米西安知道根生在跟他玩心眼,故意扣着四千块不结清,是怕万一有质量问题,就用四千块抵扣。
这种人米西安见得多了,有人仗着是熟人,干脆到最后就不给他了,米西安不好来硬的,只有吃哑巴亏。米西安没想到根生也跟他玩这一套,扭头看一眼国强,国强脸露尴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不跟这种人计较了,米西安跟自己说。米西安沉吟了一下,他是痛快人,说,我知道做生意的人钱总是不凑手,没事,啥时候有了,啥时候给我。
国强心里不爽,他讨厌根生唧唧歪歪的性格,大钱都给了,小钱却计较,头都磕了,就剩最后一哆嗦了,有意思吗?国强拿过自己的包,在里面掏着,看样子他要替根生结了那四千块钱。米西安看在眼里,赶紧的给他使眼色,让他别掺合。夏艳不知道深浅,刚说了咱家两个字,就被根生狠狠地踩了一脚,痛得夏艳嘴里倒吸一口凉气。
根生从包里拿出崭新的四沓蓝色百元钞票,看样子是从银行刚取出来的,封腰还在,放在桌子上。又从包里拿出一沓绿色五十,一沓十块,一沓五块,然后在百宝箱里摸索了一阵,把手拿出来,对米西安说,哥,零的是五千块,你数一数。整的我从银行刚取的,想着肯定不会错,所以我也没数。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数一下。
米西安笑着说,不用数了,我难道不相信你。
根生说,别价,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米西安没说话,张开自己的包,把钱依次装进去。站起身说,四千块钱也不让你打欠条了,有国强在场,做个证人。国强没想到根生给米西安来这一手,脸臊得通红,把他这个中间人完全不当回事嘛。国强谁也没看,低着头说,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