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古朗月行》是我小时候背会的第一首古诗,还是在别的小朋友还摇头晃脑念叨着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的时候。别提多嘚瑟了。
但好久不长,当街坊四邻的小朋友们围成一团开始吃零食的时候,我的零食已经被张老头用一本泛黄的唐诗三百首给换走了。
小时候的我不知道李白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是一种什么体验,大概就是一袋喜之郎果冻加上两包大白兔奶糖那么的让人心疼吧。
年纪轻轻的我,在那个小小的少年时代,因为一本书第一次懂得了诗人为什么看见月亮都惆怅——嗯,越看越像喜之郎。
要不要回家顺路告诉张奶奶一声?张老头又背着她抽烟了,我看行。
毕竟是十多年前的记忆了,回想起来就像是一块满是尘埃的玻璃,你越是想擦干净,越是抹的支零破碎。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去没去张老头家,早就已经记得不清楚了,现在只要一想起张奶奶,满脑子都是牛肉面的香。
和月亮一样,牛肉面也是信仰。
如果说前者是属于诗人的浪漫,那么后者就是吃货的天堂。张老头家是做街坊生意的,热闹又融洽,张家卖牛肉面,李家就不卖了,他家做肚丝,王家卖烧酒,往往是一条胡同聚一家铺子吃。甭提有多省事了,屁股往下一坐,什么口味,辣椒多少,吃什么小菜都门清儿。
那时候做的街坊生意都不孤独,熟客口重口轻你都得记住了,家里帮衬的小孩要是记不住,门都不必关,可是要当场给你屁股就是几巴掌的。铺子与铺子间也不孤独,牛肉面馆里吃勾刀面。可不是砸场子啊,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端一碗勾刀面,过来浇一勺汤,拎着肚丝、羊杂碎、小酒坐下,面汤满满的给你摆一海碗。
也有爱喝面汤的客人,水壶倒完也不拿了,就给你搁桌上,能喝多少喝多少,想喝多少喝多少,自个儿倒。
偶尔也有新客,看着稀奇问张奶奶。面馆只做面,为什么不连同小菜一并卖了,那种不是更能赚钱,铺子里酒水、零嘴自带没规矩,得学学人家大饭店,入店吃饭谢绝酒水饮料。
张奶奶脾气很好,缝人开口笑,就是不怎么爱说话。多少年的老街坊也是笑着点点头,新客人就更别提。摆摆手或是张老头,或是张伟建出来解释。她总是安安静静的站一旁,看着、笑着。眼角、眉心处的皱纹随风聚散,和着牛肉与面的清香就弥漫了整条胡同。
衣食住行,千奇百怪。没人规定说臭豆腐不能就香汤下饭,张老头家也没传下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用张老头原话说,“规矩,那是读书人说的玩意。牛肉面的规矩就是大口吸溜,大口吃面,大口喝汤,大嗓门说话。”
老街坊们口味多,吃葱就蒜那都属于是入门级。
搁武侠小说里充其量也就是个五虎断门刀,清风寨,柳叶寨,龙门客栈,虎威镖局,林家堡之流。小boss都算不上,只能充当一下环境背景或者引子。瞧去吧,端一海碗,蹲地上吃的;打怀里掏根红辣椒擦吧擦吧咔嚓一口,趁着辣劲咕咚一口老汤的;一碟子油炸花生米,一盘切好码齐浇勺辣椒红油的人居然得擦亮眼睛找。
那绝对的稀客,一条老街坊邻居几十年。酸甜苦辣咸香臭辛熏吃惯了口,家里啥样,铺子里就啥样。那是熟络的再不过,大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小孩子就更别提。对象都不会在彼此找,为啥,太熟了,光屁股长大的,实在下不去手。
也不能说都下不去手,起码我大学那几年寒暑假里张老头就一门心思的想给我介绍她孙女。天地良心,我第一不是萝莉控,第二也不想接手张伟建不要的面馆。可张老头不行,总拿他小时候骗我多少零食,私底下教我多少东西要挟,还说什么他们老张家祖传下来的秘制老汤头我和张伟建都学了,两个人必须得有个继承下去。张伟建酒吧开的红火自然是不愿意的,可我吃牛肉面在行,做牛肉面怕只怕都能跟砒霜一争兵器谱毒药排行榜第一名。
可有些话,总是堵在喉咙,张不开嘴。
张奶奶去世后,张老头就从楼房搬回老院。收摊后就喜欢靠着石桌喝酒看月亮。不过我却是知道,他眼里看的是月亮,心里想的是人——张奶奶大名叫张素娥。
素娥是月亮的别称。
小时候背诗不明白为什么古人总是给月亮准备了那么多的悲伤,甚至就连月神都要披上一层悲凉。
可那个时候张老头从不回答我的问题,就是笑眯眯摸着我和张伟建的头,张奶奶也不说话,坐在石头桌子那头,笑眯眯的把剥开的板栗递给我们。我无疑是个好奇心及旺盛的人,板栗多会都能吃,但月亮能吃吗?
但世上有很多人,难耐寂寞,经不起诱惑。显然,张伟建也是俗人之一。他一旦接过板栗,就会立刻忘了什么叫悲凉。这世上有趣的人与好吃的事物那么多,只要有一口吃的,他便不愿花一刻功夫去思考月亮为什么孤独,因什么忧伤?
吃着,也占不住你的嘴。张老头羞恼的把板栗一把塞进我嘴里,背过身子不去看我。
小孩的世界里,悲伤没有续集,月亮不如板栗。
但我打小就是个特例。
比如,旺盛无比的好奇心,比如,比如你们以为我还要举个例子。
但张老头有句话说的也没错,我和张伟建小时候,他确实不只一次讲过老张家祖传下来的秘制汤头,从某种意义说来,我和张伟建都算得上是他的关门弟子。他想我们把面馆经营下去也算得上是理所当然。
可张伟建酒吧开的正红火,说月入十万有点夸张,但每个月的利润两万、三万绝对是敢打包票的,我一来得写剧本,二来公司得管着,三来作家经纪人跟在屁股后头催着更新,同样也没时间抽手去煮面。
张奶奶过世后,张伟建提过几次关掉面馆让张老头享清福,每次都把老头子惹了个急头白脸,几次三番后老头子从楼房搬回老院。
“一个人来吃牛肉面的,往往都是孤独的。面要多加,牛肉要多加,不能欺人脸生。”“街坊生意做得是诚意,街坊们吃的是情谊,是照顾你的生意。”
我也去劝了几回,老头子吹胡瞪眼的说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得有人继续做下去。办大事是本事,吃饭也是本事,把别人吃饭的事当成自己的大事办,更是本事。
张伟建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但不妨碍我们佩服他。一条老街从我父母那辈就在吃他的牛肉面,几十年里就没有一个人说他家的面分量不够,别管是老客户,新面孔,一眼扫过去食量就估摸出八八九九,一碗面端上来只多不少,吃罢了还有一碗面汤。
他说过“原汤化原食。”
今年开春,老头子算是干不动彻底退了。面馆却没关门,装修了一个月戚戚沥沥飘着雨的清早重新挂了牌。张伟建终究还是不愿继承,我也没有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他家的萝莉大学毕业义无反顾的接手了馆子。
哦,是了。以前,他教我们的时候,我屁股后头总跟着条小尾巴。他没说错,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得有人继续做下去。
开业那天,老头子坐在椅上冲我笑的洋洋得意。他说,人间世,流浪人归,亦若回流川。
那晚,老头子没有靠在石头上看月亮,睡的很香。那晚,我、张伟建和萝莉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月亮总是孤独。
说月亮孤独的人,一定不曾注意星空,漫天的星星,那个舍得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