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惊蛰
1
池玖玖坐在一个男人的车里，看着窗外。华灯初上，正是下班高峰期。天下起雨，淅淅沥沥。水汽钻进车里，黏黏腻腻，让人不自在。
开车的是许安阳。车是新车，使劲嗅能嗅出新皮套的气味。许安阳也想成为新人，这个月里总是有意无意地接近池玖玖。池玖玖下班晚了，他便主动送池玖玖回家。
“谢谢你噢。这么晚了还要麻烦你。”池玖玖迟疑了一下，再说一遍谢。
男人很快就笑起来，“客气什么。这不是顺路嘛。”他的笑声不夸张也不造作，回荡在车里显得很醇厚，消弭了池玖玖内心的尴尬。两人开始谈天，话题不咸不淡，从天气聊到公司趣事。气氛也不热络，但偶尔沉默都显得恰到好处，仿佛是熟识的朋友在闲聊。
“你还记得公司的新人晚会吗？也是雨天。我下楼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同事提着裙子往前冲，心想，实在太拼命。”男人开着车，缓慢地讲着话。
池玖玖看了他一眼，笑道：“是说，天天上班和打仗一样，还不能偷懒，真要命。”话里带着点抱怨，是一个职场新人会说的话。
男人又笑了，“但这不是我的重点。重点是后来我看到这个女同事主持晚会。换了一身衣服，就像换了一个人。漂亮极了，忘不了。”
池玖玖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她就是晚会女主持。她也记起了那天。原定七点的晚会，因为天气提前一个小时。等她心急火燎地完成工作，冲下楼却发现下雨了。晚会快开始了，只好一咬牙往外冲。不知道成了多少同事嘴里的笑话。谁知道会变成他的情话。
雨刷有一搭没一搭地划过车窗，控制了池玖玖的不安。她觉得现在沉默有些突兀，但又不知说什么。说过奖啦？可是人家又没明确的说是自己；假装没听懂？显得自己愚蠢；换一个话题？什么话题都很生硬啊……
“啊，堵住了。”男人盯着车前方，懊恼道。池玖玖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探身看前方，“是哦，下雨天是很容易堵，不会很久吧？”
“不会。但是一会儿上高架就不知道堵成什么样了。”男人看了看手表，继续说：“要不这样，我还是送你到地铁站吧。这时候地铁比开车快。早点回家。你觉得呢？”
池玖玖忙说好，“我记得过两个路口就有地铁站，你把我放那就好”。男人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笑着说，“才两个路口呀。那我希望再堵一会儿。”
池玖玖感觉车里有点热。不过男人不打算继续逗池玖玖。他拧开音箱，对池玖玖说：“你先歇一会儿吧，地铁肯定很挤的。”池玖玖说好。
音乐是纯音乐，缓缓流淌，浸润所有的燥热与不安，最后归为沉着的心跳声。池玖玖靠在椅背上，看着湿漉漉的车窗玻璃，以及玻璃外的世界。路人撑着各种各样的伞，行色匆匆。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车子停靠在地铁站口。池玖玖准备下车，被男人叫住。“包里有伞吗？”池玖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但是这么近，一会就到。你车技好，能停这么近。”
男人皱了皱眉。“你撑我的伞走吧。淋雨不好。”他转向池玖玖的方向，仰身，伸手往后座探去。男人身上的气息骤然逼近，池玖玖几乎窒息。气息很好闻，让人想起冬天的深灰色毛衣。
“呐，我就记得我车上有两把。”他递过来一把黑色的折叠伞。伞在伞套里，收置得一丝不苟。握伞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也干干净净。池玖玖连声道谢，慌忙抓过伞，开门下车。
雨势很大，雨水铺天盖地卷来。池玖玖边跑边开伞套。不知是伞套太紧，还是打开方法不对，直到她小跑进地铁口也没把雨伞打开。其实这段路真的很短，但自己异常狼狈，以至于没有勇气回头看，低头小跑进地铁站。
地铁里人很多。到处是湿漉漉的雨伞和踩起来啪叽啪叽的鞋子。池玖玖靠在地铁过道上，长吁一口气。她仔细地把抽了一半的伞再套回伞套里。伞套是黑绒布的，上面用金线勾了一个小太阳。
池玖玖抿嘴一笑，心想许安阳，因为这个小太阳才买了这把伞吗？他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成熟嘛。
袋里手机震动，她拿出来看到两条未读信息。一条是许安阳的，备注上是“技术部项目主管”，信息内容是“路滑，慢点走。到了给我发信息”。
另一条是徐楼的：“老婆，我给你送伞呀。等我^_^～”
2
安燃牵着池尚野的手站在客厅里，仿佛昨天。方乔坐在休息室，回忆起那天的谈话，太阳穴突突突地疼。
安燃说自己签了国内的出版社，现在是每月交稿的画手。“赚不了钱，但基本上饿不死。”安燃笑笑，看了一眼池尚野。池尚野说：“你不就想我养你吗？”方乔猝不及防被喂了一把狗粮，喝了一口水稳住心神。
“那你以后都在国内了？”方乔问。
她们高中毕业那年，大学生池尚野回家过年，在漫天烟花里抱住了愣愣的安燃。他对她说，安燃我们在一起。池玖玖看着哥哥发疯，呆立雪中。方乔捏着一根冷烟花一言不发。
池尚野说：“我喜欢你很久了。安燃。”
安燃不置可否。大家都看着方乔。
池尚野看向方乔，忽然说道：“方乔你快放手。”边说边打掉了方乔手里的烟花，冷光几乎烧到方乔的指缝。燃烧殆尽的冷光棒掉落在地。方乔扭头就跑。
这一年春节不欢而散。整个弄堂也格外凝重。也是临近高三，方乔、池玖玖、叶肆和安燃很少再聚。
填志愿时，池玖玖才敲开方乔的房门。方乔这才知道安燃没有参加高考，她们家准备把安燃送去日本念美术。池尚野也申请了去日本交换。
双宿双飞，皆大欢喜。方乔最终低下头，填了上海，和池玖玖、叶肆在一个城市。三个人的大学生活有悲欢喜乐，但总有个名字提起来便沉默。
但这个名字回来了。安燃说她在上海工作，和池尚野一起。安燃问：方乔，我能不能和你一起住？
方乔站起身，推开休息室的门。心想想住就住吧，还能分摊房租。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情啊爱的，早就不是生活的重心了。眼下的面包才是硬道理。
3
叶肆没想躲。但和方乔错身而过，心跳会加速，如同小孩怕被大人逮住一样。边上的女孩子耐心地提醒叶肆注意脚下。叶肆的脚边是电缆，盘根错节，一条勾一条，不知连着哪里。叶肆看了一会，随女孩走远。
领路的女孩叫叶璨。她时不时往回看，提醒叶肆避开电缆。快到目的地时，叶璨小声和叶肆说：“你的小样已经过审了，接下来得靠你自己。加油，我觉得你是今年冠军。”
叶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叶璨笑了笑，有些狡黠，“我也是听我们音乐总监说的。”说完，她指了指眼前的办公间，“进去吧，导演们都等你呢。”
和导演的见面很顺利，问了几个问题。叶肆进门时没有勇气一一细看，只记得正中间一位身材高大眼神犀利。出门的时候，导演递给叶肆一张纸，嘱咐叶肆好好看，之后会有工作人员对接。
叶肆拿着纸，轻飘飘地出门了。她在地铁上扫了一眼，是一张签约合同，选手参加节目可与节目制作方签约。这个公司是方乔的公司，节目也正是方乔参与制作的节目。
但是叶肆从没听方乔问，你要不要参加。
叶肆的头发被风吹得四散。她一手拉着栏杆，一手将那一页纸捏得紧紧的。如果不是那天刷朋友圈看到方乔分享的节目信息，她肯定会错过这个机会。
地铁过道贴满了羽泉代言的借贷软件广告，兄弟嘴上贴着封条，手上却做着交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系需要用冷冰冰的软件去维护？叶肆揉揉眼，眼睛被地铁风吹得有些涩。时光是比地铁疾驰得更快的东西吧。
4
方乔不知道叶肆参加节目。更不知道叶肆脱颖而出，站在彩排现场。彩排这天，她奔波在录制间和现场之间。有一次在录制间，她听一位男同事说有一个唱得很不错的姑娘。
这位男同事平日语带刻薄，很少夸人。方乔不以为然地哼了哼，心道不错的姑娘多了，杀出去的又有多少。
空时，方乔和周舟坐在现场看彩排。方乔看着选手，隐约想起她第一次看到这个节目时，才大一。选手脸上认真逐梦的表情差点让她流泪。可这又如何，铁打的舞台流水的选手，多少选手实现了所谓的梦想？
方乔看着眼前，觉得画面在重叠。选手的服装迥异，却一致认真。长相是其次，整体状态才吸引人。就像现在这位，长发挑染得十分抓马，唱功却难讲。特立独行的外表如果没有匹配令人惊叹的才华，很容易遭受观众非议。
方乔喝了一口可乐，掏出手机打发时间。忽然想起叶肆前段时间说要去染头发，当时没在意，也不知道染得如何。于是点开她的朋友圈看起动态。台上一阵骚动，要开唱了。
台上才唱完一句，方乔所在的导演微信群就炸了，“这姑娘不错啊”、“我要了”、“艾玛什么口味”吧啦吧啦的。方乔边笑，边看台上。选手静静站立，和显眼的头发不太符。风格像叶肆。
唱到动情处，选手四处走动，往左时离方乔十米。
可乐没喝完，朋友圈没刷完，微信群还在哗哗作响，一边的周舟扯着方乔嚷：“你看，那姑娘朝你看呢。”方乔抬头看，女选手的紫发十分刺眼。
选手还在反复唱副歌。方乔瞪大眼睛，只知道脑海里炸开一句：这他妈的，不就是叶肆吗！
5
安燃最终如愿住进方乔家。某天夜里，叶肆也背着一把破吉他蹲在门口。方乔看着叶肆，苦笑道：“得，齐了。”谁想到又过一月，池玖玖也坐在她们面前。
“你是说，许安阳追你太狠，把你逼到上海来了？还把工作辞了？徐楼呢？”方乔惊疑不定。
池玖玖如同一头小豹子，懒洋洋坐着，语气依然热烈。她说：“你猜。”
叶肆没耐住，道：“你快讲。我请假出来的。”
“辞了呀，来上海开开眼咯。”池玖玖笑，说道：“之前做得也不舒心，再加上许安阳，我和徐楼两个人都有点尴尬。”她喝了一口饮料。方乔看着她，总觉得不对劲。
方乔问：“那你来这做什么呢？住哪里？”
“工作嘛，我辞职前就找好了。那家广告公司一直联系我。按之前说好的，工资翻一番，在上海还混得下。房子就在公司附近，离你们也不远。哎，也在徐家汇。”
池玖玖做事缜密，万事留退路。再找她们，是通知，不是求助。叶肆看着细嚼慢咽的池玖玖，觉得从没看懂她。
“阿肆，帮我递一下黑胡椒。你看你们吃烤肉也不放胡椒。撒一点才好吃，来，我给你们撒。”
叶肆笑了笑，心想管她是不是分手了呢，都是成年人，谁还管着谁。
三个人有说有笑，一时气氛也不错。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转眼就到八点。
“回吧回吧。”“走了走了。”
叶肆还要回去排练。方乔和池玖玖又说了一路，很快到住处。小区只隔一条马路。方乔目送池玖玖进徐汇苑。这个酒店式公寓小区，每月房租不下三千。想到池玖玖的月薪，方乔有些狐疑，但是转念想也没什么，住得舒服比什么都重要。
池玖玖回房时，有人在等她。他搂过池玖玖，轻声说，你回来了。池玖玖轻轻嗯一声。他把下巴抵在池玖玖的头顶，说：“那你和她们说了吗?”
“没。以后吧。不着急。”
“哦。好的。”
池玖玖开灯，橘色的光看上去非常温暖。她抬眼望去，重重光晕里，许安阳一脸担心。
6
我们走了一路，再回头，风景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