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宝儿

文/江离

郭宝儿还没踏进家门,隐隐约约听见屋里传来的呜咽声,他就知道回来晚了,也顾不得腿上背上的伤痛,提着布袋急忙跑进家门。

一个妇人一见他就一把抱住他,哭着喊,“宝儿,你爷走了!”

郭临江躺在床上,头歪在一侧,仅有的几块布料遮住私处,他全身皱巴巴的,两排肋骨在干树皮般的皮肤下更显突兀。郭宝儿挣开妇人,扔下手中的布袋,跑过去将脑袋贴在父亲的胸口听他的心跳,一秒,两秒,它并没有在郭宝儿的感受中重新鼓动起来,郭宝儿泪珠立马似豆荚上爆开的黄豆,“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八岁大的郭玉儿早已泣不成声,妇人看到郭宝儿后腿上裸露的伤口,伤心之余又心疼地过来给他包扎。

细细算,这饥馑年是第三个年头了,蝗灾的前一年,地里却是大丰收。那高粱直挺挺的,红彤彤的穗子迎风招展,活像来到乡下的城里姑娘,趾高气昂的。雨露滋润,地里的菜可着劲疯长,绿汪汪的大叶子直往人脸上冲。那谷子也是,沉甸甸的压弯了腰,收完后,地里还黄艳艳铺了一层,金子一般,真可人啊!

跨越第二年的冬天不是很寒冷,只下了一场小雪,稀稀拉拉的,薄薄一层破布似地盖在大地上,春风一吹,寒气还没蔓延便消弭了。一些有经验的农民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果然翌年春雨一洒下,庄稼还没发芽,野草反而疯似的长了起来,这庄稼能活吗?

若说这样不过是收成少点,接下来的蝗虫迁飞就是毁灭性的天灾了,蝗虫铺天盖地从南方飞来,绿油油的庄稼和葱葱茏茏的野草被一扫而光,蝗虫吃的是庄稼。而吃野草的,是人。

与飞蝗一起来的是日本和德国鬼子,他们在山东境内拉开战线,炮弹枪子满天飞,粮食钱财四处抢,死了许多人有被打死的有被饿死的,很多人活不下去的当了响马土匪四处劫掠,这日子难捱啊!

郭宝儿的大哥郭金儿就是被鬼子害的,那一天村民听到鬼子来劫掠的消息,村里一阵鸡飞狗跳,村民把能带走的东西带走,不能带走的诸如锅碗瓢盆之类的就往柴垛里一塞。可是那一天郭金儿收拾好家伙什就迎面撞上来闯入家里的鬼子,鬼子把他逼入栏(农村里的厕所及饲养禽畜的场所)里,一刀砍死了他。

鬼子离去后村民折回来,郭宝儿永远忘不了大哥死亡的场面。鬼子一刀没有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半个脑袋在脖颈上耷拉着,一家人哭着把他半倚在墙壁上的身子放下时,触到他的皮肤还有点热乎气,看样子郭金儿当时没有立即死亡,那是痛苦了多长时间才死去?母亲林清荷伏在他的尸首旁歇斯底里大叫,“天杀的日本鬼子,谁晓得我的娃受了多少痛哇!”郭玉儿看着那一面被喷射的血液染得黑乎乎的土坯墙,吓得晕了过去。

郭宝儿把父亲的尸体葬在他大哥旁边,望他们黄泉路上有个伴,到了那阎王殿问问这苦日子还有多久才过完?

郭宝儿把布袋交到母亲手上,里面是半袋子杨树芒和杨树叶。附近别说杨树叶,凡是带点绿色的早都被捋光了,杨树上连芒子都长不出来,这些是郭宝儿跑了十几里的路到别处摘的,那里的情况虽然稍好一点,但为此郭宝儿也被人追着打,直被撵到了树上待了一夜才带回来了这么点东西。

“娘,咱们这里活不下去了,带上玉儿,咱去闯关东吧!”

“听我爹说,那白山黑水之间,漫山遍野的黑土地肥得冒油,插下的地瓜秧,长出来的地瓜人头一般!摘一茬长一茬,那黄嫩嫩的棒子怎么也扳不完,那……”郭宝儿说着的时候,黯淡的眸子爆发出灼灼的神采。

“好,娘都听你的,娘饿死了不要紧,你一定得活着!”

林清荷把杨树芒子蒸了,把剩下的所有地瓜面做成窝头,又把树叶碾碎混合着所有剩下的棒子面烙成煎饼。看那煎饼躺在鏊子上活像河床上晒干了的青苔,她不住叹气。把这些干粮揣进包袱里由郭宝儿背着,一家三口就上路了。

闯关东的路途自然不止一条,但留给郭宝儿的只有祖宗走过的那条路。从胶东半岛走水路到辽东半岛,路途虽然近,但海上并不安定。陆路上,随着“胶济铁路”、“京奉铁路”等路段的开通,从山东倒是可以直接乘火车到奉天,奈何火车不是一般人能坐得起的,更别说郭宝儿了。摆在郭宝儿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了,从山东经陆路到辽东半岛,再环绕渤海经过山海关,再借道“辽西走廊”,绵延数千里抵达关东。

出门三天,窝头就吃没了,七天,杨树芒子也没了,等到第十五天,连那煎饼也丁点儿不剩了,可是这山海关在哪儿呢?一眼望不到头的路,哪里有个盼头啊?

出了门才知道,闯关东的不止他们一家,而是一个大部队。他们大多也拖家带口,老汉、少妇、老妪、小儿混作一团,道路上每天都有人倒下,路过的有好心人把他们的尸首往干涸的河床上一丢,郭宝儿经过时,绵延的河床上的尸首随处可见,小到出生不久未脱毛的“毛孩子”,大到头发花白的老人。郭宝儿噙着泪努力不去看他们,因为他不知道明天自己会不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经过河北,河北的难民也混入其中,昼夜前行,好不凄苦。

这一天,娘仨已经是第三天没吃饭了,郭玉儿小脸饿得发黄,林清荷也没有力气了,三人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歇息。郭宝儿想,这样下去没望见山海关人就饿死了,郭宝儿现在也饿,但他骨子里还有一股狠劲,所以他又咬了咬牙挣扎起来,见人就叩头,请人家施舍口饭,他跟在人家后面一面叩头一面跑,好不容易要到一张煎饼,等他匆忙回来时,树下娘俩已经没影了。

他在树下嚎啕大哭,他哪还不知道,娘这是怕拖累他,带着郭玉儿走了,这可去哪儿找啊?郭宝儿一时之间倍感凄苦,嚎啕大哭起来。

事已如此,郭宝儿不得不再往前走。等他又走了一段路,终于体力不支饿晕了,好在路过的老乡给他润了口水,不然他铁定熬不过去了。

郭宝儿一睁开眼,“这是哪儿?到了关外了吗?”

老乡是他的本家,名叫郭铁山。郭铁山的儿子在路上饿死了,此刻他看到郭宝儿倒是倍感亲切,“孩子,没到关东,到了天津的地界了。孩子,你跟着我吧,咱爷俩一路上做个伴,那关东爬也要爬了去。”

郭宝儿一把抱住郭铁山,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叔我没啥本事,就会两句数来宝,就盼着遇见个好心人,赏块馍吃。”

这一天,两人来到了一处叫青云楼的饭馆,只见郭铁山往腰后一掏,一对牛胯骨平平稳稳落到了他的手中,他手里牛胯骨一摇,上面一串铜铃作响,只听他吐气开声,“一身土,走关头,转眼来到了海河口。清风飘,口水流,原来有座青云楼。好地方,青云楼,飞檐鎏瓦迫云头。烧鸭烤鸡热酱肘,十里飘香韵味留。求点馍,俺就走,三瓣两块不犯愁。大掌柜,心肠柔,十里八方美名流!”

这嗓子一出,来围观的人立马不少,那饭馆老板听着新奇,又被捧得开心,赏了几个馍,又给了些碎钱,郭铁山欢天喜的地道谢后,拉着郭宝儿走了。

郭宝儿之前给人叩头时倒不觉得,反而现在被人看着一时臊得脸红了。

“叔,我们有手有脚的不能干点别的活吗?别看我瘦,只要有一顿饱饭,卖把子力气不成问题的。”

“傻宝儿,你不知道,这里码头上招工的没有敢用山东人的。”

“叔,这是为什么啊?”郭宝儿大惊。

“都怕我们是义和团的余孽,没人担保,哪个有敢招山东人的?”郭铁山轻声说。

“宝儿,莫要觉得脸上无光,咱们做这个不丢人,传说这一行的老祖是范丹呢,当年范丹老祖曾有一段时间流落街头,潦倒到了讨饭的地步,所以之后天下乞丐便自诩为范丹门徒。据传当年孔子受困于鲁国,粮食食尽后曾受过范丹的接济,孔子当时苦贫无力偿还,便承诺让自己的弟子偿还给范丹的弟子,这一还已经还了两千年了,孔子门生遍布天下,天下乞丐便有理可讨,话说当今这做生意的店头可都算在孔子门下呢!”

“‘孔夫子,困陈蔡,范丹老祖把粮帮。’就是这个道理。”

“怎么样?跟我学数来宝吗?”

郭宝儿望着他殷切的目光,顿了顿,忽然坚定地说,“叔,我学!”

郭铁山说,“宝儿,学了这个总归饿不死的。”

自郭宝儿答应学后,郭铁山数来宝说得更加频繁了,郭宝儿知道,那是郭铁山在给他演示。

这一天,两人来到了一家药馆门前,郭铁山忽然把牛胯骨交到郭宝儿手里,说到,“宝儿,你去试试。”

郭宝儿接过牛胯骨,也不推脱,这几天他听郭铁山说,心里也有了些门道,于是跨步向前走去。这两天二人随意走动也算有些名气,还未开腔,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那药馆的老板见模样也早早走了出来。

郭宝儿学着郭铁山的语调,吐气开声,只听他道,“回春斋,名声火,有个神医他姓罗。比扁鹊,赛华佗,阎王手里把命夺。大病小灾(的人)往前坐,神医他有手段不嫌多。掌柜的,您要说,小子你在门前来做何?掌柜的且听我分说,小子无病也有病,头不疼脑也不发热,(只是)一身饿病无处躲。只求肚里添块馍,沿途把您美名说。”

郭宝儿声音清越,说起来有别于郭铁山的韵味,周围人听罢爆出喝彩,郭宝儿连忙向老板鞠了一躬,那老板也是个大气的,笑眯眯地抛出几十枚铜元,郭宝儿眼疾手快,双手舞起牛胯骨,腰随手动转了一圈,几十枚铜元竟平平整整摆在牛胯骨上,未有一枚脱落,周围人见了又爆发一阵喝彩,郭宝儿又道了一次谢。

爷俩美滋滋挤入人群走了,这一天两人去街西头美美吃了一碗面,“宝儿,脑袋瓜儿真灵,我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要是……唉!”说着郭铁山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低沉下来。

“叔,您别想那些糟心事儿了,等咱到了关东,等咱爷俩有了份正经营生,安定下来,俺待你如孝顺俺爷一般。”

郭铁山抱住他,爷俩又哭了一段时间。

等到晚上他们回到海河边一个破庙里暂住。这个破庙里也居住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人,郭宝儿不知道他们是本地的乞丐还是如他一般的过路客。

郭铁山和郭宝儿在一个角落里很快歇息了,郭宝儿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却突然被一脚踹得醒了过来,郭宝儿睁眼一看,面前围了一圈乞丐,前面的地上还躺着一个正在抱着肚子抽搐的人,一看正是郭铁山。看模样,郭铁山是被人打了,他睡得熟竟然一时没有发觉。

“你们干什么?”郭宝儿急了,赶忙抢上前去,却被为首的一个高大乞丐一脚踹到地上滚了几圈。

几个乞丐又围着郭铁山拳打脚踢,那为首乞丐回头说道,“干什么?在爷的地盘,让你们长长规矩!”

为首乞丐一脚踹在郭铁山的胸膛上,郭铁山呕出一口血,他才停了手,带着一众乞丐离去了。

郭宝儿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把郭铁山扶起来,在墙角边靠着,郭铁山一面咳嗽一面呕血,郭宝儿见了心中焦急万分又愤懑不已。

“唉!天津卫的地界,规矩和山东不一样,这天津卫的饭是不许外人讨的。这里的乞丐成帮结队,称为‘锅伙’,管讨饭不叫讨饭,叫‘上街’,三五成群在别人家门前讨点钱财,若是识相的,随便点东西打发了。倘若不遂了他们的心,就是得罪了他们,到了晚上,买卖打烊,上了门板,一桶桶秽物便往门板上泼,这叫‘刷刷门脸儿’,甭管做啥生意,定是不成。对于外人,他们更狠,你们敢在这地界讨饭,又没有拜会那锅伙头儿,在他们眼里就是和他们抢生意,你说的那数来宝又惹人眼球,他们怎么能不下狠手?你们算运气好的,这海河边上不知有多少人被悄悄抹了脖子,装进麻袋,丢入海河,成了‘河漂子’。”边上一个老乞丐唉声叹气说道。

“这还有天理吗?我们凭啥不能讨饭?我要去报官!”郭宝儿见郭铁山这凄惨模样,咬牙切齿道。

那老乞丐一把扯住他,“你这娃,我也是外地人,你咋不听劝呢?我和你说,巡捕房和他们暗地里都是通气的,重要关头他们是巡捕房的眼线,巡捕房当然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弄死的人多了,哪有管的?你还是看看你这个长辈吧,唉!我看他怕是活不长喽!”

这一会儿工夫,郭铁山又呕出几口血,郭宝儿急得团团转,连忙把这几天讨的铜元拢起来,奔到药店里去了。

等郭宝儿回来,手里只端了一碗面汤,“叔,俺买不到药,您先把这汤喝了。”说着他慢慢给郭铁山喂下,郭铁山一把抓住他的手,“宝儿,别费力气了,我好不了了,我这伤我心里有数,只是这数来宝的说学逗唱俺还没能好好教你呢!”

“叔,我给您来一段,我学得可好了,你放宽心,这技艺我丢不了。”

郭宝儿边哭着,边拿起牛胯骨打着拍子,“铜铃响,老汉躺,安心听我这儿讲。面儿香,汤儿香,您老放心把病养。任谁猖,任谁狂,过河兵来有将挡。身体强,身体壮,家徒四壁不忙慌。”

“好宝儿!只是我这身子是好不了了。你把那点钱留着,别花在我身上了,我去不了关外了,你要去!”

“叔,你不是说咱们最不缺钱了吗?咱不怕,宝儿有嘴有手,总能弄来的。”

第二天,郭宝儿又端来一碗面汤,郭铁山抿着嘴一口没喝,到第三天郭铁山终究是没有熬过去,咽气了。

郭宝儿哭着把郭铁山安葬后,小心把郭铁山留下的牛胯骨收起来,把剩下的几个铜元换成干粮,一头扎进黑夜里,又朝着山海关的方向前进了。

临近山海关,郭宝儿仿佛看到了无数粮食在向他招手,可当郭宝儿蹲在面前黑乎乎的土地上方,扒拉着地上的土坷垃,眼前并没有一茬一茬的粮食从那干裂纵横的罅隙中冒出来,漫山遍野的依旧是荒芜。

郭宝儿边乞讨边走,走了许多天才知道,关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几年前日本鬼子和老毛子互相扔炸弹,海上扔完了扔陆上,东北这块土地再怎么肥沃也满目疮痍了,但郭宝儿想既然已经来了,没有折回去的道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郭宝儿只顾闷头往前赶,也不知道哪儿是哪儿,一路上早就把粮食吃光了,这一天他饿着肚子前行恰巧在路上碰到一伙人,不多不少正好六人,原来是一伙采参客。

为首的把头(采参客的头领)听说他是山东来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递给了他一块大饼子,说道,“我祖辈也是闯关东过来的。”

那把头看他凄苦的模样,心里苦楚,便又说,“小伙子,你要是没地方去,要不就跟着我们放山(采参)吧?”

郭宝儿一听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便一面往嘴里塞着饼一面点头答应。

“老把头,这个人一看就是个生手,我们咋带他?”把头身后一人拉了拉把头的衣襟,悄声说。

“放山切忌成双进山(放山习俗,一般是三人、五人、七人或九人成单数进山),我们一行六人,添上他权当凑个单数,让他跟在我后面当个‘端锅(做饭)的’,不会出问题的。”

既然把头已经敲定了,其他人便不作声。

他们在这长白山脚下找了处住所休整,把头托他去买点干粮。郭宝儿拿钱便去了,等他来到粮店时,这里竟围了不少人,原来粮店里的屯粮也不多了,卖完即止,郭宝儿身量小,挤也挤不进去,只好落在后面排队,好不容易快轮到了,却被一张大手一把拉到了后面,郭宝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人怎么不分个先来后到?”

那大汉一回头,看面前这小子一乞丐模样,满脸横肉一抖,“小逼崽子,你和谁说话呢?”

“妈个逼,就是和你说呢!”郭宝儿也是气急。

“我特么削死你!”说着那大汉一耳刮子就扇过来。

郭宝儿躲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只把一双眼在他脸上剐。

“小兔崽子,你再瞅,把你细胳膊小腿给你掰折喽!”说着一双拳头便要往他脸上招呼。

那店主是个心善的,连忙拉住那大汉,将一小兜高粱先卖与他,将他打发走。又拿来一小兜放到郭宝儿面前,“年轻人,那人是个混混,你和他耍什么横啊?”

郭宝儿心想自己一个人独身在外,受人欺负,那苦日子还不知何时是个头,一时间百感交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只是这次他把牙咬碎了往肚里咽,日子早就由不得他了。

郭宝儿也不把自己的经历讲给这伙人听,只瞅着些杂活抢着干些,这样又过了几天。

众人挑了黄道吉日,祭拜了山神爷后,老把头观了山景,敲定了去哪片山林。临行前,回头再次叮嘱郭宝儿,“你不懂行,上了山只跟在我后面,不要说话!”

郭宝儿满口答应。

众人跟随者老把头上了山,放山人把分工叫做“排棍儿”,把头叫头棍儿,中间的人叫做腰棍儿,边上的人叫做腰棍儿。一人拿一根索拨棍儿,两人间距丈余,索拨棍儿可以搭在一起,不放过一块砖的距离,拨草缓行,寻找人参。

郭宝儿对其中的道理也不懂,只是牢记把头的话,紧跟在他身后,紧抿着嘴唇。

大半天过去了,太阳西渐,无收获众人也不恼,忽然有一人大喊“棒槌!”

把头问:“什么货?”

“是个巴掌!”那人脸色一喜。

众人也大喜,“快当!快当!”

只见那人敲两下树干,把索拨棍插在人身旁,不挖参,反而就地坐下了,这下郭宝儿纳闷了,看模样是发现人参了,怎么大家反而不着急的模样。把头抽了根烟,其余人也是气定神闲的模样,郭宝儿虽然心中好奇,但没把老把头的话丢掉,老老实实闭着嘴站在一旁。

等老把头吸完烟,众人才围在人参旁开始挖参,郭宝儿没想到,这一挖竟然挖了一天。郭宝儿这才明白,原来之前抽烟休息是在养精蓄锐啊!

挖参的过程,郭宝儿没去看,只是等他们挖出参来用苔藓包好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众人这才休息了一会儿,吃干粮补充体力。

这次众人在山上一共呆了五天,总共挖了三棵人参,连之前的那根一共两根五匹叶的,一根六匹叶的。

大家都面露喜色下山了。

“这小子是个福星,这一趟收成多好!”把头笑着说。

其他人也应和,郭宝儿这才露出年轻人的爽朗笑容。

在之后,郭宝儿才知道,放山这一行有它专门的说法。发现人参叫“开眼儿”,见人参不喊人参要喊“棒槌”,这叫喊山,“什么货”叫接山,是询问山参的年份的意思,如“二角子”,“三花儿”,“二层楼(四匹叶)”,“巴掌(五匹叶)”,“六匹叶”,还有罕见的“八匹叶”,都是表示山参的年份,叶数越多年份越足。五匹叶以上为大棒槌,小于此的一般不挖。“快当”是贺山(庆贺)的意思。发现大棒槌的人劳苦功高有权休息,把头准备抬棒槌也要养精蓄锐。此外干什么说什么话都有讲究,遇到什么动物说什么也有讲究。

郭宝儿无家可归,此次之后老把头顾念情分让他暂住在家里,这几年郭宝儿常跟着老把头放山,郭宝儿脑瓜儿灵,对老把头说的话又言听计从,很快便上手了。

又一次,一行七人再次上山,却没有以往的运气了。

众人上山五日,干粮快吃尽了也没开眼,还诈了一次山(喊了山却发现不是大棒槌),众人向山神爷磕头谢罪后,众人都怏怏不乐回到了地炝子(临时休息的窝棚)。

郭宝儿见众人兴致不高,便从后腰抄出了随身携带的牛胯骨,他试着打了打拍子,唱到,“黄道日把山景观,拨草缓行敬参山。宁落山,不落砖(排棍儿时众人索拨棍尖要凑在一起,不放过一块砖的距离以免漏参),打拐叫棍保平安。遇虎蛇是山神怜,翻个趟子(参)在眼前。两层楼,八匹叶,你见喜气我见欢。二角子,三花儿,留待后人把土翻。要放山别把心贪,一贪年年放空山。”

“哈哈哈!好啊,咱们几个老东西还不如一个后生,这是我们贪心了,哪有次次放山都有货的,这就是山神爷对我们的警告啊!我们下山!”

这几年日俄战争结束了,土匪也被张作霖打压得没了气焰,老百姓可是过了几年好日子。几年下来,老把头见这个小伙子品性不错,又懂得吃苦。郭宝儿吃饱了饭,肚子有了东西,那身子便如干瘪的气球鼓胀了起来,脸也周正起来,老把头看了欢喜,便把小女儿许配给了他,更把一身放山的本事慢慢相授。

郭宝儿有了儿子后,日子愈发平稳了。老把头故去后,郭宝儿成了新的把头,这几年光景好,郭宝儿一家过得滋润。郭宝儿常常躺在床榻上想曾经他何曾有过如此安定的日子,只是母亲和妹妹怎么样了呢?

只是好景不长,一声巨响,日本鬼子炸死了张大帅,这一声巨响又把郭宝儿的平稳日子给轰碎了。日本人的军队很快向这边进发,郭宝儿挟着妻子、儿子又开始了逃难的生活。

郭宝儿被颠沛流离的生活勾起了思家之念,便与妻子商量再回山东老家,这几年手头上也有些钱财,想来谋生是能做到的。

这一日一家人到了辽东,郭宝儿安顿好妻儿,独自赶到码头寻找从辽东到胶东的船只,就在他经过一艘商船时,突然听到了一段凄婉的歌声,他越听越像妹妹郭玉儿的声音,眼眶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他高声喊道,“玉儿,是你吗?听到你宝儿哥的声音,你就出来看看。”

“玉儿,我是你宝儿哥!”

“玉儿,俺的妹妹啊!”

船舱里果然冲出一满脸泪痕的女子,只是随后又被人拖回去了。郭宝儿一看,那不是他的妹妹是谁?他迈起步子就往船的方向跑,只是船已经起锚了。

郭宝儿“扑通”跳入海中,船在海平面上慢慢缩成一个小点,郭宝儿更是不见影了。

他会追到吗?还是他会死在海里?没人知道。

码头上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景象。

“唉!那是一艘人贩子的船,船上都是小孩和女人,那年轻人怎么可能追回来!”一个人不断摇头,对另一人说到。

一个小孩把一对牛胯骨舞成了拨浪鼓,嘴里唱着,“听枪声,听炮声,天上地下轰隆隆。”

“妈妈,你看我唱得好不好?”小孩扑倒一个妇人怀里。

“那边又打仗了,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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