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2被女人包围的男人-龙舌兰

如果每个人都长出一双翅膀,而我没有,那么我算是残疾人吗?

当我从卧室窗帘的缝隙通过望远镜锁定她的窗户时,这个念头闯入脑海。每天都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冒出来,像个老朋友似的陪伴我一会儿。比如: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呢?或者,人类会不会只是一只跳蚤身上的微生物?再或者,女娲造人的时候,有的是手工捏出来的黄泥小人,有的是用枯藤甩出来的泥点子,这公平吗?

已经7点12分了,她还没回来。

我沮丧地将望远镜搁在窗台上,刻意用窗帘遮盖。我已经厌倦了自己每隔10分钟就重复一遍这套动作,起身来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打算像往常一样看一部老电影。

顺便说一句,我几乎不看电视,我想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恐怕都不愿意被其侮辱。比如,综艺节目明明不逗,但却要频繁穿插虚张声势的特效音和提前录制的假笑;真情节目明明不感人,却要玩命拍观众席上托儿被芥末逼出来的眼泪——我敢说这时候你让他们张大嘴巴,嗓子眼里必定全是绿的。大部分节目都充斥着谎言,用音量和口号代替逻辑和真理。更可怕的是,那些懦弱、虚伪、丑恶的玩意经过改头换面,美其名曰“娱乐”,人们还趋之若鹜。总有人为了自己不够愚蠢和麻木而痛心疾首,上帝都没辙,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以上体验均为被动获得,来自医院食堂的电视,饭馆的电视,公交车上的移动电视等。特此声明。天呐,怎么到处都是电视?


这个容量为1TB的移动硬盘里存有365部电影,每晚观看一部,遇到闰年就多看一遍《魂断蓝桥》。今天应该看1967年的《邦妮和克莱德》,这是一部关于雌雄大盗的公路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邦妮第一次见到克莱德的时候,他正在偷她母亲的汽车。两人一见钟情,如同我与对面的龙舌兰。

很抱歉没经对方同意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4天前的早上7点30分,当我准备出门上班时,不经意间发现1号楼与我相对的那间公寓换了主人,之前总是穿红色平角裤的肥宅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任何附加在她身上的注解都是多余的。

当我见到她的那个瞬间,便爱上了她,关于这一点我没法解释。她就像撕裂黑暗的第一道阳光,让你不能忽略。待晃眼的光晕消失,能够再次直视她时,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株张扬、坚硬的金边龙舌兰。

从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为女人神魂颠倒是4岁。迎春花初绽的季节,幼儿园新来了一位年轻女老师。我像被闪电击中了,她的一笑一颦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只要她出现,空气就变得像蜂蜜一样粘稠。当她牵起我的手,我感到意识模糊,从发梢到脚趾头充斥着迷醉般的欣悦。

在我42岁的人生中,那一天是第二次对女人产生这种感觉。对此,我依旧无法解释。中间漫长的38年,我没有为任何女人动过心,没有恋爱,没有婚姻。对我而言,孤独是最完美的状态,一切与他人相处的行为都意味着妥协,妥协意味着自我背叛。

而现在,我甘当她的仆人。

感谢无良开发商使1号楼与2号楼的距离远低于国家设计规范。我们之间只隔着不到20米,我大致能看到她在卧室和厨房的活动轨迹,如果她没拉窗帘的话。事实上,她也的确不怎么爱拉窗帘,这次需要感谢上帝。

可能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喜欢简单、规律、刻板的生活,龙舌兰的出现令我有点惊慌失措。虽然我对女人的生理构造了如指掌,又被迫整日与女人打交道,但对爱情的认知仅仅来自移动硬盘里的老电影。我的生活被她割裂了,激情的恶龙被这位女巫唤醒,欲望之手将我拖向深渊。


描述她的外貌是一件困难的事,在普通人眼里,她长着一张乏善可陈、毫无辨识度的面孔。她韶华已逝,对化妆没什么兴趣,某些角度看上去略显憔悴。倒是很喜欢喷香水,我注意到有一次,她出门之后没多久又折返,只是为了补喷香水。记得有女人跟我说她出门不喷香水就跟没穿衣服似的,也许是电影桥段,总之,是有这种女人的。说不定她比我还大几岁,我所叙述的只是肉体的客观现象,心中笃信她是一个没有年龄的人。

大多数人一定好奇我为何对一个平凡无奇的老女人意乱情迷,我都懒得跟他们解释。没错,我向来蔑视大多数人,他们除了对吃喝玩乐、钱和权感兴趣,什么都理解不了,什么都大惊小怪。他们以为领悟了生活的真谛,实际看到的不过是表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其实皆是手中流沙。这是一个跛足者嘲笑健康人的时代。

我见人所未见,看到她心灵中极度的孤独和狂热不顾一切地迸射出来。从她身上,我找到自己。

龙舌兰,我不禁反复轻声吟诵这三个字。舌尖抵住上颚又快速分开,然后在口腔灵巧地闪过,继而前伸至门牙后部,轻触迅即离去,像一尾小鱼游弋于珊瑚之间。我特意买回一瓶龙舌兰酒,时时啜饮,感受她与我融为一体,在血管里狂奔,以光速俘虏每一个细胞。我躲进黑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极端放肆。有时,她会毫无征兆地看过来,尽管是无意识的,结果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每晚11点30分准时躺下,那时她还没睡,窗户透射出的柔美灯光仿佛在向我道晚安。每当我在6点45分准时自然醒来时,她已经拉开窗帘,总给我一夜未眠的错觉。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头发随意挽成一个髻,背对着我坐在床边发一会儿呆。然后消失七八分钟,紧接着厨房的灯亮起来。从冰箱里取出盒装牛奶,撕开口直接喝,有时候还会洒一些在衣襟上。那种巴氏鲜奶盒的设计就是这么不得人心。她骂骂咧咧的狼狈样真是可爱极了!早餐是一个馒头切四刀炸成馒头片,或者两个水煮荷包蛋淋点酱汁。她站在灶台边慢条斯理地吃完,餐具就随手往水槽里一扔。我真希望她能趁热马上洗了,但她可不是什么勤快人。

这个时候我该出门了,她正一手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或者咖啡之类的,一手举着一支香烟。在尼古丁、茶多酚、咖啡因的作用下,神情舒缓。她倚窗而立,打开窗户让烟雾飘出去,随意往楼下望望。忽然,她警觉地侧身躲在墙角。我像被当场抓住的贼似的浑身一震,本能地蹲了下去。几秒钟后,她悄悄探了探脑袋,视线落在窗户旁边的空调外机上。原来,她昨天在上面放了一角面包,有小麻雀前来光顾了。我羞愧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身体,朝大门走去,心中与她告别:“晚上见,龙舌兰。”

我每晚到家的时间是6点40分,而她就没这么准时了。在我观察她的5天里,两天比我早,三天比我晚。夜夜疲惫不堪,像是奔波了一整天。她会在床对面的书桌前坐上一两个小时,面前摊着一本书,却不翻动一页。之后,临窗抽一支烟,正面与我对峙,仿佛在探究我,虽然我知道并非如此,但还是紧张得要命。忽然,她一只手撑住窗框,埋下头去,肩膀簌簌发抖。我大吃一惊,猜测她很可能在哭泣。痛苦似有千钧之重,压在她身上,我感到心脏一阵剧痛,与她心灵相通,不知不觉间沉沦于这悲怆之美。

龙舌兰,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经历了什么?你何去何从?


直到《邦妮和克莱德》放完,龙舌兰的身影也没有出现。明天是星期六,休息,我打算不眠不休一直等到她回来为止。这是我第三次观看这部影片,剧情已烂熟于胸,结束后用电脑搜了一会儿女主演费·唐纳薇的资料。我感到干什么都无法集中精神,百无聊赖,这是一种令我极为陌生的状态。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举起了望远镜。

龙舌兰左上方那户的男主人正在炒菜,现在已经10点14分了,这家伙总是在大半夜煎炒烹炸。我看到他起锅前将一把香菜撒了进去,令我胃口尽失,那玩意儿一股肥皂味有什么好吃的?如果有反香菜联盟,我第一个加入。同层右边数第四户的小女孩在母亲的监督下练习小提琴,划拉没几下两人就会爆发一轮争吵。我认为对于少年儿童而言,保证充足的睡眠比什么都强。再说,钢琴弹不好尚可以忍耐,小提琴拉不好等同于酷刑。出于道德考虑,她们也应该马上去睡觉。龙舌兰正下方7层的住户是一个沉迷电脑游戏的中年男人,发际线和皮带扣都在不断后撤中。他每天昼伏夜出,彻夜坐在电脑前,不知何以为生。如果有一天晚上转椅里那张肥胖的身躯不见了,我必定会报警。有纪念意义的是,现在我终于看清楚他常年穿的那件深紫色套头运动衫上的英文单词——Heart Breaker。

龙舌兰的灯蓦然亮了,我手中的望远镜差点跌落在地。她的面庞纤毫毕现地暴露在眼前,我感到喉咙发紧,无法呼吸。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掉半瓶,回到卧室,连大衣都不脱就直直倒在床上。她急促地呼吸着,那张被细纹侵袭的脸光芒四射,仿佛交到了天大的好运。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从床上一跃而起,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过了一会儿,手里捏着一张长方形卡片走了回来,躺下来端详良久。之后,把卡片扔在枕头上,走进厨房,将带回来的外卖餐盒放入微波炉加热。

我努力对焦,终于辨认出那张卡片原来是一张门票,上面印有“仙踪原始森林风景区”的字样。


平日,我的早餐只是一杯黑咖啡。一个痛恨运动的人如果在40多岁还想保持体重,只有节食一条路可走。泌尿科一个热衷健身的男同事苦口婆心地劝我尝试运动,说什么“跑了就懂”“Just do it”“No pain, no gain”,又从科学的角度告诉我运动时体内分泌多巴胺、内啡肽、五羟色胺等叫人爽的玩意——这也是为什么运动令人上瘾的原因。我想我的大脑犒赏机制可能是出了点问题,如果不运动明天就会死,那就让我去死好了。

好在我向来对食物没有特别强烈的欲望,体重常年控制在70公斤左右,对于1米7的身高来讲勉强说得过去。有点啤酒肚,洗澡时低头看看自己,很是痛心疾首,但还没到肥胖的程度。说起身高,记得一位性专栏女作家曾写道,跟1米7以下的男人做爱与被强奸有什么区别?还好,我总算守住了底线。

在观赏龙舌兰炸了几天馒头片之后,馋虫居然被勾了出来,一会儿我也要试试。躺在床上,扭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依旧是6点45分。即使周末不上班,我也没有睡懒觉的好命。掀起窗帘一角望去,龙舌兰像是回应我的思念,已然亮起了灯。我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脸埋在枕头里,在想象中感受她的体温,深嗅她衣服上洗衣液的芬芳。

今天龙舌兰既没有炸馒头片也没有煮荷包蛋,而是坐在书桌前认真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其间抽了两支烟。之后,将这一页撕下来揣入椅背上大衣的口袋里。她进了厨房,戴上粉红色的橡胶手套,把昨天早晨留在水槽里的平底锅洗出来,又拿出清洁剂和抹布开始清理灶台。

6天来头一次见她做清洁,我还以为她讨厌家务呢。没什么理由继续在床上赖着了,我坐起身,双脚准确地钻进拖鞋里,因为它们永远规规矩矩地摆在床的二分之一处。来到卫生间,凉丝丝的水流让我真正清醒过来。打好洗面奶,顺便刮刮胡子。用惯了手动剃须刀,感觉比电动的刮得干净多了。心思有点芜杂,一分神将左侧下颌划开一个小口子,血不停地渗出,没完没了,不得已贴了一张邦迪。看着镜中的自己,竟然觉得有点彪悍。

我有很多做饭小窍门,就拿炸馒头片来说,炸之前正反两面先蘸水,这样炸出来又省油又酥脆。但我很少下厨,并不是因为君子远庖厨——君子这名头也不是靠自吹自擂得来的——而是因为嫌麻烦。一切食物经过油炸都会变得美味无比,没办法,哺乳类动物对高热量食品总是难以抗拒。起到画龙点睛作用的是王致和大块腐乳,太好吃了,如果把它列为中国第五大发明我肯定没意见。

星期六我的安排是这样的:早上大扫除;中午到小区对面的苍耳精酿喝一杯,他家的汉堡可谓一流;下午去镇中心最大的商场华茂天地,地下一层有个室内冰场,我看别人溜冰能看几个小时,这是我的秘密;晚上自然还是看电影啦,今天的影片是《君子好逑》。我注意到一个现象,西方人给电影取名往往非常简单,经常就是主人公的名字,但译成中文则变得花里胡哨。比如今晚要看的《君子好逑》,英文片名是《Marty》,直译就是马蒂。还有更逗的,西部片《The Quiet Man》,愣是翻成《蓬门今始为君开》。当然也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比如《Thelma & Louise》,翻译为《末路狂花》,结合剧情,绝了!

每一样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一旦发生改变,我就会极度焦虑。比如:鞋尖必须紧贴踢脚线,一毫米缝隙都不能留;物品必须与桌子边缘对齐;衣柜里的衣服按照颜色分类,因此从来不买混色的衣服……明知道毫无意义,但控制不住自己。你可以说我有强迫症,也可以认为我是艺术家。如果你能领悟事物的秩序之美,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而且所有的物品都必须一尘不染,擦拭三次,三是我的幸运数字。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注意力高度集中,当我再度朝对面望过去时,发现龙舌兰已经消失无踪。我懊恼不已,与童年时因为睡觉而错过跟父母去电影院的心情一模一样。

中午,我按部就班地喝了精酿啤酒吃了汉堡,下午在溜冰场外才看了半个小时便腻味了。心里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龙舌兰,冰场里人们的喧嚣令我无法忍受,那些笑声像踩到了鸡脖子。我提前回到家里。

下午3点01分,龙舌兰斜倚在床头,仔细查看手中的物品。我着急忙慌地隐蔽好,端起望远镜。

那是一条孔雀蓝和深紫相间的斜条纹领带。

这配色可真不怎么样。我眯缝起眼睛,上下牙紧咬在一起,太阳穴青筋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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