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味儿卷着独特的俄罗斯臭烟草味儿,拥着候车室里闷热的潮气,迎面扑向六十个中国青年。几个女孩子登时流出两行热泪;门里门外50多度的温差,差点激裂关鹏的玻璃镜片。
“我靠!”
关鹏架着鼻梁上那副布满白雾的眼镜,一边抓瞎一边叫道。
电视上、报纸上,都是非典的消息。坐在长椅上等车的蒙古人,也因为一群中国青年的出现,都麻利的带上了口罩——这是自非典爆发以来,让孩子感觉最不友好的举动。同时,这种近乎鄙视和挑衅的行为,也让青年们长久以来形成的大国优越感一时间荡然无存。
离火车到站还有一段时间。小白打开随身带的收音机,转动旋钮调台,小喇叭里发出抽搐般吱吱扭扭的刺耳声音。关鹏和穆和一左一右聚在小白旁边,期待能有些好消息。在乌兰巴托,收音机里唯一能接收到的两个中文电台,一个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个是美国之音。前者每天报数:据我国卫生部今天统计的数字,截止目前,新增病例XX例,入院接受治疗XX例,死亡XX例,康复出院XX例……美国之音则是另一番言论,<此处省去200字>——小白赶紧换了频道,哥仨一起骂道:日——Li hong zhi!
伴着一声由远及近的汽笛长啸,候车室里四个巨型喇叭同时开始广播。从广播员一串流利的蒙语中,孩子们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纵然他们只听明白一个词:北京。
眼前这辆扛着厚厚积雪的绿皮列车,是一星期前从莫斯科出发的。青年们能想象出,在那白雪覆盖的茫茫戈壁上,它是如何像一只生了病的小草蛇缓慢爬到这里的。但大家又很快对它流露出亲切的好感——毕竟,在中蒙航班暂时停飞期间,这辆由莫斯科开往北京并中途停靠乌兰巴托的国列,已经成为他们回家的唯一工具。
登车的场面是混乱的。在一个外国人眼里,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这伙你推我搡争抢上车的国民,与一个千年礼仪之邦联系在一起。他们举着行李,用身子和大腿粗暴地拱着前面的同伴;而当自己的脚刚刚踏上扶梯的一瞬间,却又回过头咒骂后面的人:挤他妈什么!
列车为乌兰巴托车站预留的座位,是一厢四铺的软卧。小白、关鹏、穆和,还有郝国强分在同一个包厢。关鹏很不满意这样的组合,他不喜欢郝国强,因为在留学生公寓里,郝国强偷过他的电话卡。穆和并不在意这些,他似乎不爱纠结别人曾经犯过的错误,而是本能的把人往好处想——这种免疫低下的思维方式,让他在之后的生活里着实吃了不少亏。
列车缓慢地驶出车站。穆和掏出上车前买的WEST牌香烟,抽出一根递给关鹏,又往上铺扔了一根,郝国强探出头连声道谢。
“你抽吗二哥?”穆和问小白。
“我不要,你们抽你们抽!”
“二哥总这么招人待见。”穆和对关鹏说。
关鹏点着烟,笑着点头表示赞同,又一仰后背躺倒在铺上,用脏脚丫子踢小白的床板:
“二哥,回国第一件事就吃猪肉,我请客!”
一根烟的功夫,乌兰巴托城已经渐渐淡出视线。关鹏托着下巴,依依不舍的念叨:再见了乌兰巴托,再见了苏和巴特广场,再见了铁陵基的雪,再见了马可波罗脱衣舞场……
“我再替你补充一句,再见了蔡猜格。二哥你管不管,看了回脱衣舞,落下病根儿了!”穆和愤然叫道。
“蔡猜格是谁?”小白诡秘地探出头,坏笑着问下铺的关鹏。
“想吃猪肉就给我闭嘴!”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线时,窗外已经看不到积雪,这足以证明经过一天的跋涉,列车已经朝着南方驶出很远。茫茫戈壁,一望无垠,只能看到不远处几头掉了毛的野骆驼,在追逐裸奔。
远处,月亮从旷野上升起,泛着清冷的蓝光,很亮。
夜幕是一下子垂下来的,瞬间接壤了漆黑的大地,压得旅途劳顿的人有些透不过气。伴着车轮与铁轨撞击的枯燥声音,没有人会说自己失眠。
“蒙古文凭,回国认吗?”
这是郝国强在天亮以后,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声音里夹着睡意。另外三个人早醒了,各自躺着,大概都在默想同样的问题。关鹏叹口气,说了句奶奶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骂郝国强,还是在感叹自己的前途。
小白翻了个身,把脸冲墙,点着行李架子说:
“现在说这有啥用,谁让咱们高考分低?”
穆和没说话,只是沉默。郝国强彻底醒了,发觉自己起的话题着实不好,很背兴。
列车驶进扎门乌德火车站时,太阳已经老高了。这是蒙古境内最后一个车站,孩子们都跳下车厢透气。穆和抽完最后一口烟,突然看见关鹏咧着大嘴,从站台南边的厕所里傻笑着狂奔而出,手里举着相机;小白在后面一边系裤子拉锁,一边拼命的追赶。
一个骤然的刹车,差点把郝国强刚泡的方便面汤洒到地上,随即传来车厢走廊里歇斯底里的欢呼声。小白拉开包厢门,想去看看究竟,却和一溜小跑的班长撞个满怀。
“出啥事了?”
“快到了!”
“到哪了?”
“快到边境了,咱们回国了兄弟!”
班长扶正被撞得踉踉跄跄的小白,继续向后面的车厢跌撞奔去。接着,便从那节车厢传来嗷嗷的怪叫——显然,这消息又破坏了那里的正常秩序。
连续几个刹闸,火车已经彻底慢了下来。车轮撞击铁轨的铿啷声,也拉长了周期,这使车厢内外变得安静许多。孩子们都屏着呼吸,把脸贴在车窗上,向火车行进的方向焦急张望。随着一尊屹立在戈壁滩上的高大石碑映入眼帘,第一节车厢沸腾了,接着便是第二节、第三节……石碑上刻着几个鲜红的大字:中华人民共和国界。那大字在阳光的照射下,很耀眼,刺得很多孩子鼻头一酸,两行泪儿就下来了。
此情此景,在关鹏和穆和心里刻下深深的印象。许多年后,他俩还时常在酒桌上念叨这段亲身经历;朋友们也很捧场,看上去百听不厌。
列车是在入境的那天下午到达二连浩特的——这是中蒙边境唯一一个内陆海关。每位乘客都要在这里接受入境安检,火车也要在这里换轨。
等待边检的时间是漫长的。这期间,列车临时停靠在距车站几公里外的铁道上,听候调度。直到夜幕再次降临,它才缓缓驶入二连浩特的站台。站台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穿军装戴白口罩的边防战士。他们背着枪,立定姿势注视着火车——这使每个孩子毛发一立,不禁想到小日本儿的731部队。所幸实施安检的战士都是年轻的女兵,这才让年轻人饱受周折的神经松弛一些。
关鹏胳肢窝里夹着体温计,姑娘般乖娇羞嫩的问边检战士:
“姐姐,真的死了很多人吗?”
女战士手里托着郝国强在丁基米央格皮毛市场买的狼头骨,一边左右端详,一边隔着大棉口罩说:
“没有传得那么邪乎,注意预防就行。”
关鹏吐一下舌头,松了口气。
“这多埋汰!”女兵放下狼头,蒲拉着手说。
将近凌晨的时候,列车驶进一座狭长的厂房。厂房里每隔10米有一对起重臂,分居铁道两侧——这便是传说中列车换轨的地方。
在起重臂用蜗牛般的速度把一节节车厢托向空中时,穆和昏沉沉的睡了。郝国强和小白瞎操了许多中国摇滚何去何从的心;穆和句句听的真切,很想发表一些对许巍的点评,却发现自己真的睡着了——大脑清楚,嘴皮子却动弹不得。
转过天一早醒来,火车已经飞驰在祖国的大地。车速明显快了,窗外一块块稻田和一根根电线杆儿,朝北边迅速退去。
“怎么换的轨?”穆和问别人。
“什么换轨,就是换轮子。”小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