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做史铁生的驿站

“人死了,就变成一个星星。”

“干嘛变成星星呀?”

“给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儿……”夜晚蝉鸣蛙叫,庭院里的孩子静静地偎在奶奶的怀里,他扑闪的眼睛里充满着朝力与灵气,这时的他尚能跑能跳,健康活泼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可爱至极,谁曾想过上帝会开个残酷的玩笑。二十一岁,双腿瘫痪。“把身体比作一架飞机,要是两条腿(起落架)和两个肾(发动机)一起失灵,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机长就会走出来,请大家留些遗言。”幸好,这架飞机尚且算安全着陆。

我因此不喜欢在史铁生的作品上加上一个残疾人的前提,他并不因身体的缺陷而更伟大。史铁生只是一个驿站,这个驿站或许设施不那么齐全,可他的一切成就与回忆属于他自己,而不只是史铁生。认识史铁生,是从《我与地坛》开始。古园历经沧桑,它待谁都一如既往,当他摇着轮椅进入园中,这宁静的去处便有了它的常客,而我们便能领受些许智慧的水滴。

地坛公园里有的是草木镇静的安抚,有的是沉浸在悲痛里的任性孩子与苦心孤诣的母亲,有的是长跑家的梦想,有的是兄妹俩的童年,有的是小伙的歌喉、可爱的饮者、捕鸟汉子、优雅的女士……岁月流动,到最后只剩步入老年的夫妇,与摇着轮椅的那个孩子。文中感触最多的不是母亲殷殷期盼的眼睛,而是一句平和的话语: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如是不经世事的我们或许会嗤之以鼻,谁会感谢不公的命运呢?——残疾,对大多人来说都是一种命运的不公。但这个从地坛里出走的孩子,他的文字里洗脱愤懑,真心实意,于黑夜里摸索着内心的信仰。但愿我们都有一座古园,无论悲伤或是埋怨,只要你走进这座古园,就能收获一份宁静。

王安忆曾这样评论史铁生:对他,死亡就是临近的,问题是他怎么度过每一天,而且每一天并不是愉快的。生命、灵魂,对我们是闲聊,对他就是生命必须面对的问题。

史铁生在《昼信基督夜信佛》写道:“人的迷茫,根本在两件事上:一曰生;二曰死。以我看,基督教诲的初衷是如何面对生,而佛家只会侧重是怎样看待死。”确实,“基督坦然接受苦难是生命的永恒处境,其应对则是‘救世’与‘爱愿’。佛法千方百计要远离它,故而祈求着‘往生’或‘脱离六道轮回’”。对此,史铁生自然习得,在面对生命的苦难时他相信基督的‘爱愿’,积极地去面对“生”的难题,在面临人必将到来的“死”,他没有哀戚:“那时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喂,走吧。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他在不断的猜想与动摇中自我解答了迷惘与困惑,为自己寻找出口……若换作是我,恐怕无法如他般领悟的透彻,人无非求生活,我生活未求得,叫人怎么去悟道呢?虽我悟的不足,于我人生而言倒让我想的更清楚,不至于执拗。这份直面人生的坦诚真令人敬佩。

总说中国人缺乏信仰,其实不然,我想信仰不是任何一个名词,信仰是一个追寻的过程,是:在途中。史铁生确实是“昼信基督夜信佛”吗?不是,他的信仰是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没有一个坚定的终点,但他一直在这途中,这就是信仰。

一个乐观的人也许会因悲观主义而变得消极,而一个悲观的人也可能会因为意识到人生有无力回天之感,因为跌落消极的谷底而有自知之明。史铁生大概是这类人,如同《没有太阳的角落》里写的:“幸亏人可以死,我们好像什么都不怕了”。死,仿佛成了人的底牌与筹码,让人不惧于生。但死并不意味着归零,它也许意味着另一种可能,只是这边的更令他留恋。

让我们回到地坛古园子,那个轮椅上的孩子说: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但任谁都知道,没有人不渴望健康,史铁生当然也是。如《众生》里,他假设盒子里的世界人人必将成佛,于是无恶无丑无假无妄想亦无善无美无真无正念。再如《死国幻记》里 “死灵们都已圆满,没有阻碍,没有困苦,没有罪恶,没有疑问。死灵们心心相通,无我无他。甚至可以在时间中任意来去,因为思想的速度远远快过时间,想象便到未来,回忆即是过去。”这样的圆满,看似就是天堂,史铁生却称它为死国。是啊,死寂。必须承认,生命实在没有完美无缺。即便圆满也不是无缺。他清楚知道这事实,但也渴望健康与自由。他迷惘困惑,不知生命的去向,在怀疑与猜想里一直往前走,痛并爱着。他一定也曾埋怨,无法拥有奔跑的自由。那个每日摇着轮椅到地坛一角的孩子,极力地想要挣脱,想要走得更远,但他只能想象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的故事……终究受困着。我们可以知道,《原罪•宿命》里的十叔其实是他自己的影子。

《命若琴弦》里,老瞎子的盼望想必也是他的盼望,所盼的不只是看得见的双眼,而是有朝一日能够摆脱桎梏而获自由。人有了盼望才有活下去走下去的勇气,“人的命就像这根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目的本来就没有。命就在琴弦上,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故事又回到了开始,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出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

目的本来就没有,一切都是虚设的又不可缺少。人未必要清楚地说道信仰着什么,但总要有信仰,不论命运给我们的是什么,拉紧了弦,才可能弹出美好的旋律。有首歌词这样写道:“We pour out our miseries.God just hears a melody.Beautiful the mess we are.The honest cries, of breaking hearts.Are better than a Hallelujah.”人都是被抛在这世上的孤儿,不必祈求福祉,只要一直往前走,就是真实,就是信仰,就是福。

让我们再次回到地坛,那个叫做史铁生的驿站,他走进古园,他看不到终点,但他总在夜里摸索,他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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