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万事,不管是人际关系,国内政治,还是国际局势,都是是非分明,黑白分明,清楚得很。说“没有对错”,那都是各有利益立场,各有私心私利。若能致良知,则一切了然。所以王阳明说:“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你只管凭着大是大非去行。但是行到什么程度,看各人把握。
【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王阳明说:“良知的本体,本来就是无所知而无所不知。比如那太阳,它也未尝有心去照耀万物,而自然无物不照,这就是太阳的本体。良知本来无知,你却要他有知;良知本来无所不知,你却怀疑他是不是不知。这都是对自己的良知不够自信罢了。”
【先生曰:“‘惟天下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王阳明说:“《中庸》讲:‘惟天下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以前看这句话,觉得何等玄妙!今天看来,这聪明睿知,本是人人都有的。耳自然就聪,目自然就明,心思本来就睿知。圣人只是惟精惟一,耳目心思,都是一个本体,就能做到聪明睿知。这能的地方,就是良知。众人不能,是因为自己有所蒙蔽,不能致良知。这道理是何等简易啊!”
【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继日,与将迎不同何如?”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gen)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有同学问:“孔子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周公考虑问题,夜以继日,这和‘将迎意必’有什么区别呢?是不是也夹杂了趋利避害的私意呢?”
王阳明回答说:“孔子说的远虑,不是茫茫荡荡的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从古到今,无始无终。天理就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致良知。良知越思考就越精细明白。如果不认真思考,漫不经心,随事而应,那良知就粗糙了。如果不在良知上思考,只在那事情会怎样发展上去茫茫荡荡的想,那就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彻夜思考,也只是思考‘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明白这一点,就能明白周公的境界和将迎意必的不同了。”
王阳明这一点说透了,我们经常就一个事情想来想去,焦虑抑郁,或者跟朋友讨论,把别人都说烦了,背后思虑的是什么呢?都是自己的毁誉得失,而不是良知天理。若只在良知上想,自然我心光明,精细明白。
【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子作效验说,如何?”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ta)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有同学问:“《论语》里孔子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熹注解说,仁,是本心之全德,克,是胜;己,是己身之私欲;复,是反,回到;礼,是天理之节文。‘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人皆与其仁,极言其效之甚速而而至大也。’那一天能克己复礼,就全天下的人都与我一起归于仁德,其效验如此速效,如此强效。老师不是讲用功不要求效验吗?朱子怎么又讲效验呢?”
王阳明回答说:“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圣人为学,是为自己学,不是为别人学,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只管下功夫,不管什么时候出效果。仁者与万物一体,如果不能一体,那就是功夫还不到位,自己的私意还没有完全排除。等功夫下到位了,全无私意,全德良知,则‘天下归仁。’天下归仁,不是天下人都和我一起归于仁,不是这样理解。是说仁在我的心中,我如果能做到了克己复礼,则天下尽归入我仁心之中。就是吕大临在《克己铭》中说的‘四海八荒全在我心’的意思。天下都归于我的仁心,仁也在其中了。又比如《论语》中讲“在家无怨,在邦无怨”,也只是在自己家没有什么好怨的,就如同‘不怨天,不尤人’的意思,对家,对国都没有什么怨言,我自然也在其中,只是重点不在对自己的效验。
天下归仁,钱穆说,人心之仁,温然爱人,恪然敬人。礼则主于恭敬辞让。心存恭敬,就不会对人傲慢。心存辞让,就不会伤害他人。那天下之大,无不尽归于我心之仁也。
世界在我心中,我心中有仁,是满世界都是仁,我心中有爱,则全世界充满爱。就像后来王阳明说的,走到大街上,看见满大街走的,都是圣人!因为你自己有一颗圣人的仁心。
所以,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为仁,全在自己,跟别人没关系。不要说现在社会怎么礼崩乐坏,首先你自己去爱她!”
【问:“孟子‘巧、力、圣、智’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这是问《孟子 万章下》,孟子评论四大圣人,说伯夷是圣之清者,伊尹是圣之任者,柳下惠是圣之和者,孔子是圣之时者。
伯夷之清介,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跟人说话,人家帽子没戴正,他都看不惯,最后也因为看不惯周武王以臣伐君,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伯夷之清,要的是绝对正义,差一点他都不参与。
柳下惠,就是坐怀不乱的那个柳下惠,也是圣人,他和伯夷相反,他是圣之和者,给他官他就做,曾经因为得罪权贵,被连降三级,他照样打马上任。他妻子都看不下去,说人家这么羞辱你,你还不辞官回家,还给他们干!柳下惠说:“老百姓苦啊,我不去,别人去做官,他们更苦,我能帮助多少人就帮助多少人吧!”这样一来,他的名气大了,其他国家也来请他,他一概拒绝,说:“我这样做官,他们请我去,最后我一样得罪他们,一样要被降被贬。既然都是被贬,何必离开父母之邦?”
伊尹呢,是圣之任者,以天下为己任,非要干不可。他是商汤的开国功臣,又在商汤之后辅佐了商朝三代国君。在辅佐太甲的时候,太甲荒淫无道,换了别人,死谏而已,他能兵谏,把太甲抓起来,软禁在商汤墓旁,让他悔过三年,改好了,再回来做天子。太甲还真改好了,成为一代明君。
孔子呢,圣之时者,无可无无不可,“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会像伯夷、柳下惠、伊尹那么极端。
孟子就推崇孔子,他说:
“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集大成,是指奏乐。一音独奏一遍叫一成,八音合奏一遍叫大成。金,是钟。声,是引起的意思。玉,是磬。
孔子是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比如奏乐,先敲镈钟开始,然后击特磬收束,有始有终。镈钟,是节奏条理的开始;特磬,是节奏条理的结束。条理的开始在于智,条理的结束在于圣。智好比技巧,圣好比力气。犹如在百步之外射箭,射到,是你的力量。射中,却不是靠力量。
这位同学问的巧、力、圣、智,就是问这一段。朱熹注解说:“三子则力有余而巧不足,是以一节至于圣,而智不足以及乎时中也。”伯夷、柳下惠、伊尹三人,都是力有余而巧不足,能在一个方面突出达到圣人的程度,而智慧却不足以把握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的中庸之道。
王阳明解释说:
“伯夷、柳下惠、伊尹三人,当然都有力,但也有巧。巧和力并非两回事,巧也体现在用力处。有力而不巧,那是蛮力。这三位就好比射箭,一个能步走射箭,一个能骑马射箭,一个能很远射箭。他射得到叫做力,射得中叫做巧。但是,能步走射箭的,不能骑马射箭,能骑马射箭的,不能很远射箭,都是各有所长,才力的局限不同。孔子则兼有三者之长,但是,孔子的和,不能超过柳下惠;清,不能超过伯夷;任,不能超过伊尹,何尝在三者的限度上再加一些子吗?如果说三者力有余而巧不足,那岂不是说三者的力反而超过孔子了?“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巧和力,只是拿来打比方,说明圣和智,不是将谁力大,谁力小。如果你能够指导圣、智的本体是什么,便自然了然于心了。”
“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知道怎么做,是智,是巧;做到什么程度,是圣,是力。力,不是有多大力,是用多大力,不要力不够,也不要用力过猛,要恰到好处,发而中节,无过不及。
所以三子属于用力过猛,不是力比孔子大。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语出《周易•乾•文言》:“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意为;先于天时而天不违背人意,后于天而人则尊奉天时。前者是说,兴人事得天相合。庄氏注:“若在天时之先行事,天乃在后不违,是天合大人也。若在天时之后行事。能奉顺上天,是大人合天也。”
王阳明说:“所以天就是良知,良知就是天。”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王阳明说:“良知只是个是非心。是非只是好恶,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之一个好恶,就穷尽了是非的道理,之一个是非之心,就穷尽了万事万物的变化。”又说:“是非两个字是大规矩,做到什么程度则还在人。”
天下万事,不管是人际关系,国内政治,还是国际局势,都是是非分明,黑白分明,清楚得很。说“没有对错”,那都是各有利益立场,各有私心私利。若能致良知,则一切了然。孟子“四端论”:“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智譬则巧也,该怎么做,就以这恻隐之心去做,以羞恶之心去做,以辞让之心去做,以是非之心去做。不问毁誉得失,只凭着大是大非去行。做到什么程度呢?圣譬则力也,各人自己把握。
我的《传习录》学习参考书目:
《传习录 明隆庆六年初刻版》,王阳明撰著,谢廷杰辑刊,张靖杰译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