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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白的光线蒙上一层灼热,偶尔拂过的清风并未带来些许凉意,反而更加燥热。

一个步态轻盈的亚裔女子默默走在游客聚集的广场,一根骨质簪子恰到好处地将她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利落干净的发髻,宽大的白衫下摆随风轻舞,若隐若现玲珑的身段,黑色短裤下是令人艳羡的白皙长腿。墨镜遮住眼眸,露出她好看的鼻形,只是那左腕骨处的一朵蓝花纹身在光线下有些妖艳。

女子将右手的甜筒凑近唇边,舌尖滑过粉色的球,让人添了几分遐想。Gelato,很美的名字。

女子名叫白玥安,Z城白家的千金,自小衣食无忧。父亲白鸿经营的长羿公司三年前成功上市,Z城的明星企业越发风光无限。别人眼中的她洒脱随性,缀学去留学,穿梭欧洲数年。据传她已在国外定居,又传她隐婚,几年来白家保姆常去Z城国际幼儿园接送一个小男孩。可传言归传言,没得到白家的证实。

地球的另一边,叙利亚霍姆斯城北城区,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正举起相机,眉眼低敛对准不远处的一片废墟。三层楼上那块鲜艳夺目的花布随风飘着,裸露的钢筋水泥下安静地站着个小女孩,仿佛立在融化了的冰激淋建筑上。想到冰激淋,男子嘴角弯出一丝弧度,他舔了舔干涩的薄唇,仿佛尝到了冰凉的味道,混着一个少女的芳香,以及柔软丰满的嘴唇。

他眼眸亮了亮,拉近镜头迅速摁下快门。眉间不经意蹙成一个浅浅的川字,细看剑眉中间断了一截,似被钝器所伤。

须臾,他揪了一把无花果叶,撕碎抛向空中,谁知风又将它们一片片落回到他沾满灰尘的靴子边。

断眉的男子名叫江雨。

女子手中的冰激淋小了一圈,冰冷液体流到指尖时,她将它丢进了垃圾桶,再甜的食物也吃不出曾经的味道。

一路走来,白玥安似乎丢了很多东西,年幼时陪伴身侧的小猫。她挨家挨户寻过,直到有天瞧见母亲和一个时常来家的叔叔抱在一起,她就再没出去找过,哪怕它腐烂在什么角落,只剩下肮脏的毛皮。在她高三那年,母亲提着行李走了,将公司10%的股份卖给某投资公司后奔赴她的爱情去了,对象就是那个男人。所幸母亲没忘了继续关心她,也是同一年,她认识了那个难以释怀的少年。

江雨,这些年去了哪里?

江雨游荡在随处可见坍塌的北城。褪去稚嫩,他的面部轮廓添了些锋芒,脸上那些细小的疤痕仿佛一个个沧桑的故事。宽檐帽将他洞察世事的眼眸遮掩,风吹起四下的荒芜和凄凉,却吹不走叙利亚民众的微笑和他的心事。他不时拿出手机察看,眼神焦灼,他在酝酿一个消息,一个足以引起Z城震惊的消息。他将是其中一片雪花,亦或那阵飓风。

如若这是命运,那他避无可避。白鸿的名字和顾小辉那些数不过来的遗产改变了这一切。

白玥安欣赏着石台上坐着的那个欧洲女人,棕发微卷,黑色紧身T恤下平坦紧致的小腹,麦粒色的肌肤非常诱人,正在慢慢融化身侧男人的眼神。女人还原着奥黛丽赫本电影中的经典场面,白玥安挪开眼,酸涩爬上眼角,这么多年情绪依旧不受控制,落寞煽情给谁看。她有些恨自己,舌尖抵住唇齿时甜味依旧,胸腔内却有别的东西正涌上来。

坐了良久,白玥安摘下墨镜缓缓步下石阶,眼眸映出一片瑰丽霞光,血一般艳丽。她抬手遮挡,想起这双手差点掐死了白小熠,她的儿子。一个多月大的婴儿死寂般一动不动,泛白的嘴唇,脖颈处断断续续的痕迹触目惊心。她魔障了,仿佛恶魔附体后的神志不清,她怎会要他的命,否则哪会不管不顾生他下来。他怎么样?她疯了般问母亲,宽大病号服下是瑟瑟发抖的单薄身子,这是他的孩子。

白小熠的那双眼眸像极了白玥安自己,清澈明亮,对视间仿佛在端详自己。

腕骨处的纹身像是地狱里的游戏,凹凸的痕迹是深浅不一的刀痕,隐藏在枝叶深处不易发现,霞光映衬下却妖艳无比。她花了很久才战胜缠绕她的恶魔,天边的浮云似浴缸中流动的淡红色,一片触目惊心的水彩画。这是洛泽喜欢的纯色,他是藏在Z城的宝藏画家,去年暑假,她们在画展上认识,S城人。洛泽和江雨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他敏感细腻、体贴绅士,想法自由符合白玥安对另一半的期许。可她偏偏生不出情愫,不理智的江雨是把出鞘的剑,锋利无比,一旦扑上去会刺出血来,可白玥安依旧想义无反顾地冲上去。

瑰丽的美,也许就是凄美,美得凄惨、壮烈,不真实。

江雨闭眼,瞬间漫天飞舞的花朵中站着个女孩,满眼流淌着静默的哀怨。他慌忙睁眼,雪花不在,废墟依旧,坍塌的楼房中几处叙利亚家庭依旧生活着。江雨想到了Z城的家,发霉的内壁、斑驳的外墙,在他高中时被通知要拆迁。拆迁后家没了,母亲死了,至于父亲,不提也罢。

白玥安出事的当天正是江父宣判的日子,如果不是因为他,白玥安也不会有事。

妈妈,江雨望向苍穹,她在天上看着他吗?她会赞同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吗!

为什么要将他牵扯进那些纷争。

前面轮椅卡住了,江雨跑上去搬开轮子下的碎石,上面瘦削的叙利亚男人露出雪白的牙齿,朝他微笑,尽管看惯了这些,他依旧有所触动。生活需要自己经营,这样的残疾人在叙利亚比比皆是,身体的残疾尚有机会慢慢治愈,内心的苦楚呢?惨无人道的轰炸死了几万人,强大的气流将大地震裂、窗户崩碎,破碎的声音如同白鸿递上那一沓钱时。

两年前,江雨踏上这片土地,实地考察后将五百万人民币一笔笔捐给叙利亚民众,捐赠栏的名字是白玥安,那个他意难平的女孩。


六年了,他仿佛隐身了。

白玥安心里始终无法忘怀那封信上的内容。

你的世界里本不该有我,我的世界会抹去你的痕迹!

白玥安不明白为何江雨放弃了。仿佛一阵风,将过往的痕迹抹了个干净,从没相识过,也找不到曾经爱过的印迹,消失得彻底。凭什么他说放弃就放弃,凭什么......数年来白玥安还是没能介怀。母亲说重新开始一段新恋情便可忘了过去,可她不是母亲。

想起洛泽昨天发来的短信没回,白玥安对着夕阳举起手机,点击发送。片刻,一张邀请函发来,这是Z城下月即将举办的画展联合影展,洛泽邀请她去,说那个摄影师很牛。白玥安想到江雨也喜欢拍照,拍她。

巷子两侧古建筑上的石壁徐徐诉说着罗马这永恒之城的历史。永恒,白玥安曾经非常喜欢这个词,可到头来留下的只是些没有生命的建筑,物是人非。落日照映下斑驳的石壁打上了暖光,暗淡深沉依旧,如同她的内心,看不见的干涸泪迹,风化不去。

去萍丘高地看眼日落吧,悠悠歌声传来,似在心上转悠。捡起脚边滚落的一枚硬币她走到拐角处,一个黑人歌手对着夕阳唱得十分投入。再找了几枚硬币白玥安放入摊开的琴盒,回忆瞬间袭来,江雨的歌声仿佛自舞台飘来。

起风了,心之所动就随缘去吧。

随缘,白玥安脑海里堆满特莱维喷泉底下的硬币,每个硬币上都封着一个美好的愿望。江雨也曾许过愿望,讽刺的愿望,一起白头到老,她竟然信了。赚很多的钱让她有最好的生活,让白家人看得起他,名正言顺上门去提亲,这些鬼话她竟然也信了,只因那一刻江雨坚定的眼神,不容置疑却经不起时光的考验。

喷泉中央的海神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切,她不记得那一枚硬币是怎么穿过胸口绕过左肩抛出去的。背对着池水她许了个愿望,一个或许无法实现的愿望。

六年了,如果一枚硬币能改变什么,白玥安的六年岂非白活了。离开那年,母亲忧心忡忡,白玥安却似解脱了,能逃离便好,逃离白小熠,逃离Z城的一切。

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又在哪里?所有人都说白玥安出生在“罗马”,不像有的人玩命地努力也没能接近罗马的边缘,比如蔡清口中的江雨。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蔡清打来电话,问她捐款的事,埋怨她钱多没处花,捐到国外为何不投资他的公司。白玥安那时很不理解蔡清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她还在巴黎艺术学院上学,哪来几百万捐款,况且还捐给叙利亚难民。

叙利亚?白玥安一度怀疑过是江雨,但怎么可能是他。

扎着可爱麻花辫的黑人艺人围着她即兴弹唱,仿佛穿越时空的微笑,是舞台上江雨发光的笑容。又想他了,白玥安恨自己的不争气,将宽大衬衫的下摆系个结,她优雅地转了个圈谢幕般辞别黑人。

穿过很长的巷子,冰凉的石壁。太长的路,仿佛人生之路,走不完也看不到头。到叉路口,罗马的一线大牌云集此地,媲美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奢侈品,白玥安有些唏嘘,她看淡的东西唾手可得,看重的东西却纷纷远去。

暮色在悄然降临,仿佛撕开人们虚伪的瑰丽外表,蒙上了层波澜壮阔的灰色。


江雨走向市中心,一辆半新的中国援助公交车停下,上面用厚重的阿拉伯语写着“为了我们光明的未来”,亲切感缠绕周身。坐在对国人免费的车上他想家了,颠簸的车子仿佛开往回家的路,满眼都是金色夕阳,可惜少了些什么。有人思念,有家可回,是多么遥不可及的美好。拆迁后安置的家里空无一人,母亲躺在寂寂山丘上,白玥安不知所踪,那个所谓的父亲正赎着罪......

孤独算什么,世上那么多人的饥饿还没结束,没有时间孤独。江雨想起在大马士革时,餐厅门外聚集一群皮包骨头的小孩,他们胆怯、小心,饥饿难耐又促使他们等在台阶上,看着里面的人将吃剩的饭菜打包。所见所闻刺激着他的感官,看久了仿佛会被吸进去,吸进饥饿、痛苦、回忆里无法自拔,直到瞧见翌日升起的太阳。

江雨摸了摸嘴唇,渴了。打开钱包映入眼眸的是白玥安不设防的微笑,沾了奶油的嘴角,江雨贴近照片亲了下。扭开盖子,竟然买到了没开封的矿泉水,重装的矿泉水在叙利亚比比皆是。

城西多数住着老人,没有轰价值故而很多房子受损不严重。绿植爬满楼房,绿意散落外墙,一片祥和宁静,仿佛重回人间,又恍如隔世。和外婆在S城的楼房似曾相识,幼年父亲经常打骂他和母亲,他左侧的眉毛就是被他手中的铁钳所伤,他往往随手操起手里的家伙丢向他,母亲无法言语只能无声抽泣。逃离去S城和外婆住是江雨最兴奋的时刻,每次临行前母亲总会将食指放在江雨唇上,叫他保密家里发生的事。舅舅顾小辉一直在M国留学,只在暑假有时间回S城,人生中美好的光阴很短,和家人和白玥安的。江雨160的高智商仿佛继承了舅舅顾小辉的基因,学习能力明显超越同龄小孩,尤其在数字方面。江雨小学和初中都在S城上,初中便跟着顾小辉接触金融、股票、基金等知识,甚至在顾小辉的星辉公司实操。顾家此前经营地产有些资产,顾小辉在M国注册公司,国内竞标和金融投资。

然而随着他的生意向中亚拓展时意外降临,他驾驶着的新车在某个夜晚撞断护栏冲入江中,车子打捞上来后没发现被动过手脚,找不到他杀的证据警察最后以意外事故结案。车子是最新款有AP辅助驾驶功能,却在开启功能后自动加速,最终冲破护栏落水。死前他正在帮朋友竞标Z城拆迁项目,也就是江雨所住的那些老小区。不日,Z城的白鸿集团中标,最终赢家是白玥安的父亲白鸿。

白鸿这个名字,江雨是在顾小辉的一本备忘录上翻到的,用红笔圈了起来,奇怪的是母亲顾薇薇的名字也用黑笔深深地画了很多圈,上面似乎还有风干的泪痕。三个月前江雨母亲顾薇薇跳河自尽,江雨此前接到过一个电话,接通后传来细细的抽泣,他喊着妈妈却无人答应......那是悲伤成河的高二下半学期,他接连失去两位亲人。顾小辉将大部分财产都给了江雨,除了外婆每月丰厚的生活费,遗产公证是在死前一个月做的,顾小辉仿佛能预判自己的死亡。江雨至今不明白为何阳光开朗的舅舅会去死,什么动机促使这么优秀的人去寻死。记得母亲葬礼上,对比那个形同虚设父亲的冷漠,舅舅的悲伤显而易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令江雨胆颤,却又能感同身受。

Z城,白鸿。

好哥们孟建州说他应该去Z城找答案,据说白鸿的女儿在Z城重点中学,还特地强调女孩很漂亮。高三时,江雨顺利从S城的实验中学转到了Z城重点中学,他要接近白玥安,接近白家。

手机振动,一条短信跳出来,他拍摄的照片毫无悬念地被Z城著名杂志社录用了。他眉眼低敛很平静,视线停留在前方一片墓地上,那是叙利亚民众心中的痛,他的痛又是什么?有的东西可以推倒重来,创伤却会缠着一辈子,多少美好都无法填满。

城南和城东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新城,满眼的新建设施,洁净的医院、市场分散各处,有了经验,叙利亚民众不得不提防地活着。江雨也谨慎地活着,他要找到白玥安。

是白家拆散了他和白玥安,白玥安出事那天,也是江雨父亲开庭终审宣判的日子。处理完父亲的破事江雨赶去白玥安所在医院,却被保安拦在外面。白玥安出院后江雨去了白家,他等在院门侧边那棵槐树下,记得那年的雪很厚,仿佛冰激淋上面的奶油,非常冷,冷到骨子里。烟火很美,却太过短暂。他在那棵满是落雪的槐树下站了一天一夜,白天暖光下的冰棱吧嗒吧嗒地滴水,夜晚西北风令牙齿发颤,蹲在墙角,胸腔内的血液仿佛也在冷却,最终没了知觉......

醒来看到的却是最不想见到的白鸿,幸好白玥安没有继承他那双锋利的眼眸。白鸿和颜悦色地拿出信封,很厚的一沓钱。江雨觉得好笑,在白家眼中他就是贪图女儿钱财的小人,兴许宋黎说得对,这是他自不量力接近白玥安的下场。白鸿以他商界的口才和长辈的姿态给少年好好上了一课,在江雨三缄其口下白鸿结束了谈话。白鸿的钱江雨不屑,白鸿未曾注意到少年薄凉唇边的厉色。眉眼生的很好看的少年话语分外冷,那一截断眉仿佛是世俗的鸿沟。江雨只是违背了初衷,接近白玥安时将自己搭了进去。最终,江雨裹紧身上旧夹克走入新年的风中,满眼的怅然,拖着冻伤的身体加快他的布局。

白鸿的话他忘不了。

小安么,只是一时贪玩,你觉得你们会有可能!

俗话说断眉薄唇的人是自私的, 况且你哪来能力养我的女儿!

三月后,江雨重新联系高二已录取的M国大学,为了白玥安他放弃过。随后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那人趾高气扬地叫他滚出Z城。在外婆的安排下,江雨去了M国留学,仿佛踩着舅舅顾小辉的足迹。


走上萍丘,罗马全景尽收眼底。

这个到处充斥着尿骚味的城市,到底有什么魔力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白玥安想到了江雨,160的智商加上不羁的性格,不按常理出牌的想法,外加身上致命的魔力吸引着一众女生想接近。然而他浑身散发的危险信号摒退了一众胆小的女生,江雨是危险的,蔡清说过,他说江雨住在Z城鱼龙混杂的老破小区,江父背景复杂,江母虽家境优渥却是哑巴,还患有抑郁症。

抑郁症,白玥安有些自嘲。她清楚那滋味,饥饿时吃不下东西,对食物没有兴趣,却又会暴饮暴食......三年前她刚停了药。生下白小熠后,产后抑郁症就缠着她。

天色逐渐暗沉,回酒店路上。她跟在一家子外国游客后面,看着健硕体型的中年父亲将自己的女儿扛在肩头,金色长发的可爱小女孩揉搓着父亲的短发嬉笑不止。白玥安想到自己的父亲从没这样过,印象中除了逢年过节他嫌少在家,即便在家,不是接电话就是说生意场上的事,诸如股权、融资、上市等。每次听到这些她都很烦,母亲离开后只有奶奶对她最好。

回到酒店,走在柔软舒服的米色暗纹地毯上,仿佛走在那年暑假的酒店房间。瞒过所有人她和江雨偷偷出去旅行,如同小情侣度蜜月的样子,高三在外租房的江雨没钱,其实江雨一直没钱,但那天出乎意料的有钱,他包了出行的一切费用。白玥安踢去脚上的灰色运动鞋,门口的长镜照出她修长的身影,镜子里的人还是很有魅力。凑近,她盯着镜中人,稍宽的眼距读书时一度成为女生们的话柄。指尖滑过丰厚的上唇,忽觉镜中的自己非常陌生,她缩回身子抱紧腰肢,仿佛身后一双手正在环绕过来,紧贴着她,微微喘息,是江雨。

快乐弥足珍贵,却非常短暂。一切都在她出事后画上了句号。记得公交下车后,老远她就朝他跑去,以为是来接她,可一转身他就跟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进了一辆豪华商务车,他双手插袋的背影白玥安记忆犹新,那是最后一面。女孩不是非江雨不嫁的宋黎,她没见过。圣诞节的天气如同敞开的冰箱,刺进骨头的风吹得白玥安两颊麻木,她看着车开远,握着没人接听的电话,才跑了几步,她就脚下一滑,包装袋里的礼物掉了出来,那条红色的围巾脏了。随后是一辆车冲出来,车灯很亮,刹车声很刺耳,一阵眩晕后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来,四周都是白色,两个保镖一刻不停守着病房。父亲白鸿虽没明说,可白玥安知道他怕这是生意场上的报复。江雨始终没出现,闺蜜雯雯说他也向学校请假了,还以为他在医院陪她。随后江雨的分手信接踵而来......

白玥安倒在床上,新手机里除了雯雯的联系方式都是后来认识的新朋友。她等着江雨来找她,等了整整六年。逃避并不能治愈伤痛,况且还有白小熠。

白小熠来得不是时候,在白玥安最悲伤最不知所措时来了,她犹豫不决时摩挲着那枚戒指,最终决定生下来。卧室的窗口,她常望着外面的枝叶发呆,想得入神时眼泪便会不争气地流淌下来。车祸后脑震荡还在恢复,颅内的淤血还未彻底吸收,还是学生的她根本没准备好迎接孩子的到来。现在想来孩子或许是在他生日那天有的,满地金黄的银杏叶铺满窗外,屋内是蜡烛和蛋糕,还有一对沉浸在旖旎氛围中的恋人,涂满蛋糕的双颊、甜蜜的轻吻、雀跃的眼神。只是那一阵铃声突兀地将旖旎打破,江父在酒店被抓。那时的江雨望着窗外表情复杂,白玥安从身后缓缓抱紧他,静默许久后,他终于回神,抚上她的手举到唇边贴着。片刻捉着她的手缓缓转身,那一刻凑近的压迫感,白玥安至今难忘,午夜梦回都是那晚的气息。窗外灯河闪烁,一轮清月看着窗户内沉沦爱河中的两人......

白小熠仿佛清楚自己的命运,在肚子里不吵不闹,白玥安孕期没有一点反应,能吃能睡。尽管家里人都反对,她还是决意要这个孩子。白鸿则扬言说要杀了那个始作俑者,她很害怕,求着父亲不要动江雨,随后江雨失踪了。

不想了,明天最后一站罗马城的梵蒂冈,她要去世界上最小的国家里最大的教堂祈祷。掏出脖颈处的项链,摩挲着锃亮戒面,曾经丢弃又鬼使神差捡回来的戒指,她就是舍不得。

此时叙利亚的霍姆斯城,江雨挂断电话,脸色平静,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反而添了些心慌。

终于成功了,顾小辉可以瞑目了,如果这是舅舅想要的。


翌日,白玥安走在台伯河边,它将罗马分为西岸和东岸,沿着东岸是流浪汉的帐篷往上便是腥风血雨的古罗马斗兽场,梵蒂冈在西岸。

穿过围着的简易铁栅栏,她随着人流进入梵蒂冈,一览无遗的小国家。罗马柱和方尖碑中间穿梭着一辆无聊的巡逻警车。江雨常因打架去教务处,去过警局,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不断的人,入了白玥安的心再难驱逐出去。一开始彼此莫名的较劲,不经意目光相遇后的一触即分。如果说高三江雨转学是她们认识的开始,那大学就是相爱的见证。感情往往不会按照常理出牌,如同一张织好的网,看似坚固,掉进去便沉沦,大风后又被吹散。

而那张网里还有宋黎的影子,她看不惯江雨对白玥安的态度,谁都知道宋黎的小心思。自江雨转学到她们班,白玥安就知道他会引起轰动,宋黎是勇敢的,她会站在第一排看江雨打完篮球递上冰水,甚至帮他买饭......宋黎毫无条件地做着喜欢江雨的一切事情,白玥安理所当然认为江雨也喜欢宋黎,他们两个骨子里很像。

持着8欧元的票,白玥安走上教堂楼梯去往天台。四周没有窗户只有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如同医院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让人生出黑雾。被收走手机后的日子,白玥安焦躁,对最亲的人一语不发。

终于走到一扇窗口,新鲜空气丝丝缕缕飘来,撑着光滑的瓷砖壁,想着那些中世纪年轻修士是如何打发时间的,顶着惨白的面容坐在窗台边会想什么,望着铁栏杆外的城市,他们会觉得被禁锢了吗?数着楼梯她一步步上去,楼梯陡然狭窄,仿佛钻入了胡同,人生的胡同,越走越窄。

穹顶是美轮美奂的拜占庭式壁画,白玥安觉得没白来。隔着一圈玻璃她望下瞧,蝼蚁般的游客在来回挪动。穹顶是米开朗基罗和几个艺术家共同完成的杰作,白玥安热爱艺术,擅长设计插画,面前的壁画和颜色深深冲击着她的视觉。大二病愈后,她没有回去Z城大学,怀孕期间顺利完成法语培训B Lever,凭着一直积累的绘画基础和作品,次年生下白小熠便收到法国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逃离是忘了一切的良药。

从穹顶的出口去往教堂内部,白玥安沉迷在中世纪的油画和雕塑里。走到底部大厅,巨大的穹顶在遥不可及的上方,她成了塔顶人眼中的蝼蚁。通往教堂深处的路很长,白玥安无数次憧憬江雨拉着她的手,满眼是溢出的爱,走在铺着红毯的神圣路上,一步步彼此交付未来。痴心妄想,此时偌大的教堂仿佛只有她一人,白玥安摁了下太阳穴稳住眩晕,低血糖似乎犯了,闭上眼她静静地许了一个愿望。

睁眼,余光中她觉察有人在看她,在穹顶时就有所察觉。她缓缓转身,包裹上身的法式无袖连衣裙摆转出性感的弧度。一个浑身透着野性美的女孩正打量她,似曾相似,不就是她撞车那日,和江雨一起离开的人。身边提着包的男子高大结实,眯着眼睛打量着她。

女孩似乎想走,紧身背心勾出她完美的背影,看得出时常健身。

“等等,你就是……你认识江雨?”白玥安跑过去,低血糖引起一阵心慌。

女孩拉着男子想走,白玥安上前一步抓住她手臂,男子随即上前一步。女孩的美并不内敛,冲击视觉的那种好看。追问下方知竟然是江雨的堂妹,名叫江雪,白玥安觉得荒唐,那天的女孩竟然是她。身旁的男子将包甩在肩上,双手插在裤子牛仔裤口袋,依旧若有所思地看她,像在琢磨,又似喃喃自语。

呦,白玥安,有点意思。

半响,江雪支支吾吾的也没说清楚江雨如今所在,只说几年前那次是因为他父亲庭审判决,着急忙慌江雨出门才没拿手机。但她躲闪的眼神似乎还藏着什么,特别是那个痞气的男人,衬衫只扣一个扣子,至始至终眼神淡漠。

此时,白玥安的手机响了,母亲的号码。须臾,她敛了方才的一丝欣喜脸色有些难看,伸手扶住身侧的座椅,眼眸睁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白鸿脑溢血进了医院,母亲语气平淡,只说是董事会上其他股东联合起来架空了他,他即将失去对公司的决策权。

怎么会这样!

眩晕来得触不及防,本就仅剩二分力气的白玥安彻底支撑不住身体,像极了那次撞车。江雪焦急的喊声传来,白玥安......我哥他......倒地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应该是那个叫孟建州的男人。


傍晚,大马士革机场吸烟室外,江雨摸了摸袋口放弃了。衣服内袋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他一颤,这个手机很久不被宠幸了,那个置顶的号码一次都没响过,他心跳莫名加快。

竟然是江雪,她不是和孟建州在意大利缠绵?江雪自小就仰慕江雨这个铁哥们,死缠烂打追到手,如今似乎孟建州沦陷了。

江雨戏谑调侃的话刚飙到一半,嘴角的笑意瞬间凝住。白玥安这个名字仿佛有魔力,令他提起十三分的关注,小雪竟然在罗马遇到了她。罗马,曾是他两指戳天信誓旦旦承诺赚钱后带她去的地方,誓言散了。

“哥,你在听吗?江雨,白玥安出事了......”

江雨想到昨天的那番操作,此时机场玻璃外,灰蒙蒙的天空如同他的心情。他瞬间意识到正和白玥安正越走越远,咫尺便是天涯。江雨不敢细想接下来他要面对的,父亲对母亲的态度令他下定决心要对一个人从一而终。探视那天,当父亲出轨的女人出现时,江雨扭头就走,那个有夫之妇不及母亲一半好,看老头子的眼神很怪异。他想不通母亲为何要嫁给父亲这种人,还拒绝来自舅舅的一切帮助,她一个人默默忍受,小心翼翼地护着他长大,直到受不了以死解脱,留给江雨一个破碎的家。

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酝酿着飓风,灭天的回忆在席卷而来。

蓄谋的转学,高三开学,他一踏进教室那刻就后悔了,目光停在那个清冷的女孩面庞,他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他硬着头皮将搭在肩膀上的书包很重地甩在座位上,她身子一抖,他有些幸灾乐祸。同桌蔡清那个警告的眼神,激起了他的好胜心,随后他每天都故意整出点幺蛾子让白玥安难受,激怒蔡清。两人甚至放学后约架,打架对江雨来说不在话下,顾小辉暑期帮他报过拳击课,不婚主义的舅舅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这个外甥身上,仿佛是对姐姐的补偿。学习上江雨毫不费力,学校老师便对他几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叫宋黎的女孩开始追着他不放。

日子在较劲中流逝,白玥安的才华不时吸引着江雨的注意,她可以凭着想象画出一幅超炫的板画,课桌里都是她业余时间画插画的杂志,学习上也和他不分伯仲。他撩拨着白玥安,她生气他就兴奋,但容不下其他男生如此对她。学校篮球比赛时他故意冲撞蔡清,导致蔡清膝盖受伤他也差点骨折,只因蔡清看白玥安的眼神,他们之间的互动江雨浑身不舒服。即便和宋黎走在一起,他的视线也始终不离白玥安,从最初的否认到最后的沦陷不过半年时间,记得宋黎曾问他是否喜欢上了白玥安!他心虚地哈哈大笑掩饰着真实的内心。江雨开始怕了,他怕自己冲上去后粉身碎骨,怕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怕随后会面临的一切。他对女孩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却在她被欺负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嘴上还说她笨......

白玥安找到了,这么多年她不联系他,江雨想该是忘了。几年来积累的从容淡定因为白玥安三字一扫而光,江雨心事重重,掏出脖颈的项链,他摸着带有体温的银色圆圈,她的那枚还在吗?包里还藏着一枚他新买的,是他在南非一眼相中的,就像高三转学一眼看中她那样。

窗户上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思忖间,孟建州发来一张照片,外加几个字,哥们,打包个大礼给你。

一张照片。

白玥安闭眼躺在床上,眉眼清秀依旧,散开的头发柔软乌黑。他迅速坐直身子,指腹轻触照片放大,面庞、额头、嘴唇......他紧张地凝视着女子的每个地方,用眼神吻了一遍。忽然他视线移到她的腕骨,那个纹身的花枝印迹很深,看着不像是纹上去的。一个不好的猜想浮现,这么多年她到底是怎么过的?

孟建州补了一句,小雨,你后悔吗?

江雨苦笑,他下意识摸着下巴,思绪无法集中,紧张程度不亚于那天,他当着宋黎几人的面说喜欢白玥安!想到宋黎,前年还收到她的结婚请柬,照片上的女子眉眼锐利现实,搂着她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矮个子外国人,据说离过婚,两人在飞机上邂逅随即坠入爱河。江雨没去婚礼,只是微信发了一个大红包。

宋黎很现实、胆大。别说和老外结婚,甚至在白玥安的酒里下药,却间接促成了他和白玥安的开始。圣诞节的气氛令人放松警惕,他接了宋黎电话赶到酒吧,看到她正使劲摇晃白玥安的肩膀追问着什么,女孩在她狠厉的晃动下摇摇晃晃。一侧毛衣滑落肩头,白玥安一手敲着脑袋摇头,头发散乱。

说,你不喜欢江雨!

江雨听清了宋黎的问话,没等白玥安糊里糊涂蹦出答案,他就上前推开所有人,拉好她的毛衣,扶起摇摇欲坠的白玥安。江雨清楚记得女孩看到他那一瞬就哭着说难受,江雨压制住心疼扶着一身酒气的她就走,掌心是她洁白柔软的毛衣和纤细的腰肢,白玥安几乎半个身子都靠着他身上,一个劲说着难受......说着说着还吐了他一身。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他没有半分嫌弃地脱下衣服收拾好一切,抱起昏昏欲睡的女孩走进风中,身后传来宋黎稀里哗啦的哭喊声。

江雨,你混蛋,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醉了的白玥安肆无忌惮,和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全然不同,如同释放天性的孩子。她甚至捧着他的脸说,你知道吗!江雨,他讨厌我,处处针对我,我......江雨没等她说完,湿润着急的唇便贴了上去,酒气混着女孩的香气令他完全忘了接近她的初衷。

孟建州说他完了,栽在白玥安身上,果真验证了。

无形的情愫在两人间微妙地产生了。班级同学惊奇地发现,几乎是一夜间,江雨突然不再捉弄白玥安,虽然和蔡清还是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但他安静了。宋黎似乎也故意和他拉开了距离,一切仿佛没变还是那些人,又仿佛都变了。蔡清也看出白玥安对待江雨脸红心跳的模样,即使没好脸色,江雨都会默默接下。

一对冤家竟然出乎意料地恋爱了。


一架飞机缀着几点亮光滑过夜空,目的地,Z城机场。

贫穷是不是会将人掏空,将爱情磨灭,江雨时常想。父亲赌博、出轨,母亲在寒风中跳入肮脏的河里结束生命,江雨都不敢去看她打捞上岸的样子,这么清高的人不应该沾染污浊。

一纸遗书压在玻璃下,娟秀的字迹,甚至叫他不要记恨那个混蛋父亲,母亲怎能原谅那个男人。

小雨,接下来的日子妈妈不能陪你了,好好生活。

此时,白玥安在飞往Z城的国际航班上,时断时续做着梦。梦里她永远追不上前面黑色的影子,她跳下山崖扑进海水,那人始终在她前面,既不回头也不转身。

深夜,江雨的飞机在灯河闪烁的Z城降落。提着行李有些疲惫的他抹了把脸走出机场,一辆轿车已等候多时。没人知道江雨很有钱,他有顾小辉的遗产,自己的公司,拍摄照片和纪录片的报酬。此前关于Z 城变迁的纪录片还得到了市里领导的关注。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江雨将车窗关上,将面颊上细雨抹去,凉意退了睡意。一切看似很真实却仿佛虚幻,连同罗马的白玥安。他有些后悔,不知接下来如何面对她。孟建州说她即刻动身回国。

一条短信亮了,你小子,完蛋了。

孟建州一直在看戏。

他该如何面对即将回国的白玥安。回到精装修的小区,站在后窗望向白家的别墅区,他特地选了这个小区。

翌日凌晨四点,一辆黑色商务车驶入白家地下车库,此时梦中的江雨似有惊厥地翻了个身,倦意汹涌再次沉沉睡去。车上下来的就是穿着米色短风衣的白玥安,散落的发丝衬着她倦怠的面容,偶尔捂嘴轻咳几声。

翌日清晨,江雨套了件灰色的毛衣站着北窗口,望着白家。此时的白玥安已经去了医院,忽然他瞧见阳台上一个男孩的身影,白家除了白玥安似乎没有同龄小辈。江雨蹙眉心一沉,白玥安结婚了,此前江雪就说白家多了个男孩,他不信。

还是晚了一步。

穿上浅灰色冲锋衣,江雨骑上他黑色的摩托去了星辉公司,顾小辉在国内的公司,江雨用国外注册的公司控制国内的这个主体公司。看到一年见不到几面的老板,秘书既紧张又害羞地汇报着工作,江雨脑海却只想着白玥安,眉眼低垂的秘书叮嘱说后天要出席长弈公司的董事会。须臾,江雨接到外婆的电话,一把年纪的老人说在赶来Z城的路上,江雨一慌,想着不知何事惊动了常年待在南方的外婆,她已经多年不回来了。

此时的医院,打着吊瓶的白鸿靠在病床上。坐在身侧的白玥安看着头发散乱的男人,没有西装加身的白鸿老了,擦去他嘴角留有的烫渍,活脱脱一个上了年纪的病号。生病的白鸿渴望亲情,言语上却死不承认,简单寒暄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小安,你能想到吗!就是那个江雨......那个我以为的穷小子,他做事……这么绝。”白鸿眉眼间都是愠怒,又似乎带了一分欣赏。

“几年间,竟然利用不同公司收购了长弈超过33% 的股份,你妈,你妈当初那10%也是他搞鬼,一个高三的学生,不简单啊,竟然是顾小辉的外甥,他果真没白栽培他,亏我当初还塞钱给他......”白玥安一时间听得云里雾里,这是她所认识的江雨?出自Z城破小区的少年?竟然能和自己久经商界的父亲抗衡。

听到塞钱,包鸿觑着白玥安的脸色,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白玥安再三追问下,白鸿终于坦白江雨曾找过她,冰天雪地中站了一夜送医院急救的始末。

站了一夜,急救,白玥安愕然,原来江雨那年没有放弃,他找过她。她顿觉胸口郁闷,喉咙发痒忍不住又轻咳起来,身侧白母抬手轻拍她的后背。

终究是错过了。

“小安,爸爸是想保护你,谁叫那小子欺负的是我,白鸿的女儿,叫他滚出Z城也不为过,我就说断眉的男人记仇,薄唇的男人自私.....我怎么得罪了顾小辉!如果他是记仇你们之前的事,小安,你去和他说说,为了长弈,啊,小安,对了,后天的董事会你去,你也有长弈的股份......”久经商场的男人此时絮絮叨叨成了碎嘴。

江雨原来是这么离开的,是白鸿逼走的,那时江雨还是个学生,父亲怎么能够那样对他。白玥安压住内心窜起的火,攥紧手指,指节瞬间泛白。母亲的手轻轻覆盖,一声安安,将她的心神拉了回来。

“你不是知道他是顾薇薇的儿子。”母亲触不及防的一句话令白鸿神情异样,白母平时话不多,要说就是一针见血。白鸿此时脑海出现一个娟秀可人、温婉美丽的女孩身影,年少时他时常藏在她家那栋楼的转角看她。那时他还没离开S城,他们之间甚至从没说过话,但少年懵懂情感却由不得自己。白鸿后来查了江雨,才知道他的舅舅竟然是顾小辉,随即他想到了记忆中的那栋小楼和梦中的女孩。

“出门前,小熠醒了吗?”白鸿眼神闪烁,故意扯开话题。白玥安母亲嘴角一撇,唇边浮现一丝戏谑,扯了扯披肩望向窗外。

白玥安出门前,其实看了眼抱着枕头还在熟睡的男孩,睫毛清晰修长,长得越来越像江雨。

半晌,白玥安抬头看着病床上的父亲。

“爸,那诗情画意的分手信,不会也出自你手吧?”

“我,我不是为了你好……”白玥安长叹一声,想起身时脚下有些虚晃,站稳后走出了病房,白玥安母亲瞥了眼无可救药的男人跟了出去。


两天后的董事会,江雨摘下摩托车头盔,捋了捋头发,偏头微笑着走进长弈公司。顿时引起不小的骚动,引路的女孩面上无波无澜,踩在地上的脚却有些虚,生怕高跟鞋不小心碰在一起。

江雨穿过一排明净的落地玻璃步入会议室,一眼便瞧见左手边坐着的女子。浅灰色衬衫外一件黑色的开衫没扣,灰色西服随手搭在椅背上,银色的耳坠在她拨弄垂下的发丝时轻轻晃着。江雨脚步微顿,压制住内心的波澜,欣赏着她成熟的韵味,特别是看人的眼神,不再是躲闪羞涩的。

匆匆一瞥仿佛几年已过,直到白玥安面颊微微泛起晕红江雨才收回目光。白玥安低声轻咳,他喉咙微微发紧,也清咳一声在她对面落座。他并未察觉自己带来的压迫感,181的身材,黑色的皮夹克,加上这几年来在中东的经历使他看起来多了沉稳和沧桑,却掩饰不住锋芒,黝黑的肤色在白衬衣的托衬下干净健康。

江雨朝白玥安微微颔首,在场的股东们彼此寒暄,有两个年轻人看得出和江雨很熟。白玥安理了理领口,手指不自觉地纠缠在一起。一路上她已经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此时她脑海中那个骑摩托车的人,和面前的江雨重叠。刚才十字路口她汽车停下,一辆黑色的摩托车恰巧在她左侧,那个戴着头盔的男人正透过墨镜直直盯着她,一动不动。绿灯亮起,后面喇叭声响起,身侧的摩托车声呼啸而去。

拿起面前的资料,江雨其实对长弈的财务报表已经熟记在心。就在正式宣布白鸿退出董事会时,门口来人通报江雨,他的外婆来了,要马上见他。看着对面蹙眉的女子,江雨有些不知所措,白玥安心里有气她知道,毕竟白鸿是她的父亲,长弈是他的心血。江雨出门间,白玥安仿佛看到了他当年的模样,她按了按眉心。再次回来的江雨,突然宣布撤销最后一次的收购,减少股份,意味着白鸿依旧在董事局有一席之地,满座愕然。肯定是江雨外婆到来的缘故,白玥安明白。

在众人议论中散会。江雨的眼神追着起身的白玥安,看着她拿起明黄色的小包,踏出门时侧身抵住了她。

“我们谈谈。”声音很轻,白玥安浑身一震,下意识捋着左耳的发丝,手腕却被江雨捉住。他拇指悄无声息地抚摸过她蓝色纹身,身侧人纷纷加快了出门的步伐。白玥安挣脱他的手,“我”字未出口,手机铃声响起,一个男人温润的声音传来。她用余光瞥了眼江雨,挂断后慌忙说有约了。

“我外婆想见你,她在小会议室等你,想和你单独谈谈。”江雨听到电话里男人的声音本就不悦,此时眼神更是不容分说地看向她,白玥安无奈点头答应,轻咳几声侧身贴着江雨出了门。江雨靠在桌角,视线随着她身影移动,最后停在空落落的窗边,仿佛再次失去的错觉。

半小时后,江雨听到白玥安出了会议室,随后走出一个满头银丝,淡绿色长衫的老人。江雨看到外婆,立马勾住她的双肩,缠着她问和白玥安谈话的内容。眼眶明显有些微红的老人慈爱地拍着他的手,说都是因为他不省心,江雨觉察老人的异样,没有接着追问。午饭后,目送外婆的车子远去,江雨觉得老人和平时很不一样,先是一票否决了架空白鸿的决定,又单独找了白玥安。她虽然没有星辉股份但顾小辉给了她一票否决的权利,这是星辉公司私下的协议。外婆清楚公司每个决议,只在关键时刻给出自己的态度。在最后收购长弈股份上,她保全了白鸿的席位,做出与白家和解的姿态,江雨明白她的意图。

顾小辉死后,江雨接手星辉公司,胆子大到第一年便用遗嘱上的1000万收购了白氏企业10%的股份,随后找了顾小辉的朋友帮忙将股权增值到1500万。然后三年内帮助长弈上市融资,利用C公司又增持了白氏企业10%股权,三家公司加起来的股权原本超过了33.4%,外婆的到来令其退了一步。


孟建州回国,少不了几天的“花天酒地”。Z城湖边的酒吧兼餐馆,江雨穿着米白色宽松的套头衫斜靠在窗口的靠椅上,挂链上的戒指露出在未扣的领子处。此时走进来的三人令江雨坐直了身子,一个温润如玉的男人后面是白玥安,一袭米色长裙肩搭一件安哥拉红毛衣很好地衬出她的肤色,她身后跟着个男孩子,是江雨在阳台上看到的那个小孩。男孩乖顺着跟着白玥安,走上台阶不小心一个趔趄,江雨看到他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白玥安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怯怯的男孩太过乖巧,被扶住后是欣喜、雀跃,看来他十分在意白玥安的态度。

孟建州见此笑了出来,调侃着说一家三口多般配,随即被踹一脚,嗷嗷叫的他微笑看着愠色的江雨。此时白玥安也注意到了他们,视线落在江雨领口的项链上。

“拿酒来!”

江雨一声招呼,刚落座的洛泽回眸,他想起来了,下月摄影展的摄影师就是这张面孔,只是真人比照片更加张扬。想到白玥安念念不忘的恋人也叫江雨,洛泽瞬间清醒,他不由看了几眼桌边的白小熠,心立马沉了下去,他终究是个局外人。

白小熠也注意到了窗口的男人,觉得哪里见过,是那张照片。祖母给他看过的,说那是常年不在家的爸爸,但这怎么这么黑。

一个小时后,白家来人接走了白小熠。男孩临走的眼神令江雨有些错愕,仿佛穿越时空的对视。他焦躁地问孟建州怎么拆散白玥安和那个男人。孟建州说追啊,一切还不晚。白玥安也是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洛泽突然走向江雨,江雨和孟建州有些讶异,江雨这才想起他原来是那个画家。最后他顺利让孟建州支走洛泽,自己扶起不省人事的白玥安钻进车里。

翌日清晨,白玥安在陌生的卧室醒来,闻着陌生的味道,看着客厅的灰色沙发上躺着的人,她下意识按住胸口,竟然是江雨。她不由分说将他赶出门,随即意识到这不是她的家,拿起东西落荒而逃。后来,连八卦的雯雯都想知道昨晚他们到底有没有发生点什么。

白玥安觉得不可思议,仿佛几年前的重现,江雨抱着她摆脱宋黎的纠缠。越发不可思议的是江雨的房子竟然就在她家前面。

随后的几日,江雨都注视着白家的动静,瞧见白鸿出院,洛泽登门拜访,保姆接送小男孩,白玥安也接送过几次,江雨看得出男孩克制着内心的兴奋。到底是谁的孩子?他甚至怀疑是他的,时间能对上,但怎么可能。


Z城政府举办的关于城市变迁和关爱儿童的影展上,全市小学陆续前往参观。

站在曾经的老破小区前,江雨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地狼藉的幼年时光。顾小辉因为这个竞标死了,如今新城欣欣向荣地崛起,十几层的洋房和规划整齐的绿植设计蓝图变为真实的蓝图。江雨没去住过,他有着旧时的阴影。崭新的东西过于光鲜,没有历史的沉淀,仿佛重建后的叙利亚。

作为影展主要摄影师,他有义务讲解部分照片拍摄的背景故事。江雨站着一幅埃塞俄比亚的耶加雪菲原始部落的照片旁,缓缓说着埃塞俄比亚的儿童只能睡在简易的草棚里,生活用品极其简易时,他注意到一双眼睛。一众学生中,那个小男生的眼神仿佛白玥安在看他,单纯清澈,些许腼腆,是白玥安的孩子。在一众调皮的孩子中他出奇地安静,男孩似在喃喃自语,江雨恍惚间听到“爸爸”二字,错觉吗?他心不在焉地讲完那组原始部落的照片,随后讲到叙利亚时,男孩看着那张废墟中站立着的女孩睁大了双眼。江雨觉得自己仿佛魔杖了,随后怔怔地望着年轻的女老师指挥一众学生离开,招呼着男孩说“白小熠跟上”,那些身影走开,他方才回神。

在民政局的朋友查询下,得知白玥安未曾结过婚。江雨想到她和画家洛泽亲密的样子,或许孩子是那个画家的,可怎么没有洛泽的影子,此时160智商的男人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刻。


几天后,江雨还在想如何追回白玥安时,那很少用的黑色手机响了,那个置顶的号码通了。可他不知道的是,白玥安也是现在才知晓江雨的号码被白鸿设置成了黑名单。

“奶奶,她想见你,可不可以......来我家一趟?”电话那头白玥安的声音有些局促。

“好”字刚出口,江雨就拿起身侧的风衣,一阵风般出了门。

片刻,大步走着的江雨路过那棵槐树,树下男孩在踢足球。秋风萧瑟,天色阴沉,还是那棵槐树,只是没了满地的白雪,除了落叶随风婆娑。一个足球滚到他脚边,不远处的男孩在看他。江雨过去蹲下身,过近的距离令他身体没来由的微颤,这孩子有种熟悉的感觉。白玥安莫非那年有了身孕,这些年不肯原谅他也是因为这个?他抱起白小熠,问他爸爸是谁?男孩说是照片,照片上的爸爸比他现在年轻。

风吹得江雨的眼睛很难受,涩涩的。

“妈妈说男孩子不能哭,哭了,她会不开心的......”世上最珍贵的,难道不就是此刻的意外惊喜。

从白玥安奄奄一息的奶奶房间出来,江雨仿佛经历了半个世纪,当初所有事情的原委一清二楚。老人拉着他手,问他此刻自己最留恋的是什么,睿智的老人眼中满是弥留前的清醒。最珍贵的不是过往的奖杯、不是生前多大的成就、不是一堆证书、不是......而是最在乎的人,仅剩一口气时最想见的人。

一切还不晚。

老人努力微笑着将白玥安的手交付到江雨手中,那一刻江雨重重点头。蹲在他身侧的男孩始终看着他,自小他就懂得如何察言观色,仿佛他的出生就是罪过,母亲逃离、父亲缺失。

江雨亲摸着白小熠柔软的头发,没有多年来的疏离,只有溢出眼眶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伸出另一只手,江雨环抱住身侧泣不成声的女子,此刻,所有人都卸下了过往的矜持,褪去伪装,白玥安灰色毛衣领口露出的那枚戒指闪烁着光芒。

一个迟了多年的吻印上白玥安的额头。

此刻她的愿望成真了。


多年后,一个细雨蒙面的暮色时分,江雨送走寿终的外婆。出神地站在青松翠柏旁他想起那次白玥安和老人的谈话,轻声问身边的女子可还记得,一袭黑裙的白玥安怎么可能忘了。她记得,外婆只是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从前有个妇人,婚后几年未生育,便领养了个女婴,女婴聪慧灵秀可惜不会说话,次年妇人不知是否得了上天眷顾,她生了个男婴。原本和美的一家人偏偏男孩照顾哑巴的姐姐期间生出了情愫,姐姐也喜欢智商超群的弟弟,可是如此情缘终究招来偏见。妇人也想过离开来成全他们,可最终姐姐当然没能和弟弟在一起,也没选择其他喜欢她的男人,突然找了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纨绔男人结婚。而她不知自己已有身孕,婚后为了保全孩子唯有满足男人的所有欲求,她弟弟也无心婚配,他不知道男孩的存在,他本就倾尽全力培养她的孩子。最终女子郁郁而终,弟弟追随而去……

外婆讲完仿佛轻松了,末了说了一句,小雨这孩子很苦……他们都……很苦。

自那日起,白玥安会主动牵起儿子白小熠的手,她仿佛看到了另外个人的影子。

白玥安保管着顾小辉的日记,灰色封面,她没敢翻开看。她不知道何时可以坦然地拿给身侧的男人看,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或许画成插画……

身侧的墓碑上顾小辉明朗的笑容正看着她。

一阵风卷起坟墓前黄色和白色的花瓣,散落到她们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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