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定妈
解放初期,村西头住着一户小康人家,那时所谓的小康,也就是能吃饱穿暖,略有盈余。这家有老两口和小两口,四口人,如果婆婆像《小姨多鹤》里的萨日娜那么善良慈祥,媳妇像《小姨多鹤》里的阎学晶那么泼辣爽快,也就没有了后来的悲剧。可惜,这家的婆婆是个恶婆婆,对媳妇动辄打骂,媳妇正做着饭呢就能随手拎着擀面杖打,正吃着饭呢就能揪着头发劈头盖脸地打,正扫着地呢就能抓起扫帚疙瘩一顿狠打。这家的媳妇是个典型的旧社会小媳妇,胆小懦弱逆来顺受,但这样一路打下去,也终于有一天经受不住,跑回娘家哭诉。娘家日子不好过,一是经常吃不饱饭,二是认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哪有再呆在娘家的道理。爹娘就硬着心肠把闺女撵走了。这媳妇出了娘家的村,走到一条河边,远远望见婆家的村,想想自己活的不如一条狗,与其回去挨打,不如一死了之,遂心一横跳河自尽了。
闺女死后,娘家人终于愤怒了,把恶婆婆告到了公安局。那时候刚解放,政府不允许虐待妇女,人民公安就把这婆婆抓走关押起来,没成想这婆婆也是异常的刚烈,受此大辱,晚上在看守所撞墙自尽了。
一家死了两口,公公越想越没意思,遂悬梁自尽。这一连串的打击使这家的儿子心灰意冷,家道迅速败落。几年后,在乡人的帮助下这儿子找了个“门事”(“门事”为豫西北旧俗,民间认为有狐臭之家为门事不好,被人鄙视,不愿与之结亲)不好的姑娘成了家,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小定。要养两个孩子,日子更是紧紧巴巴,生活越发沉重,这男人自小过惯了吃饱穿暖的好日子,这样的重负本就不堪承受,熬到1958年灾害时期,再也熬不动,也上吊自尽追随父母前妻而去。
从此,小定妈——一个“门事”不好的寡妇,带着一双小儿女,艰难地熬过灾荒不断的年月,活了下来,终生未再成婚。我懂事的时候,这个大娘已经五十多岁,记忆中的她少言寡语,白净清秀的面庞,慈祥和蔼的笑脸,素淡的蓝布衣衫,极像以扮演母亲闻名的老演员王玉梅。
小定的姐姐嫁在本地,一直照看着母亲。小定书读的很好,考上大学分配在外地一个煤矿当了干部、娶了媳妇。小定带媳妇回来过几次,我母亲对小定媳妇赞不绝口。小定妈日渐衰老多病,不能独居后,儿子媳妇把母亲接走精心照料,在老家传为佳话。1999年,我母亲从乡亲那儿听说小定妈去世的消息时,红着眼圈说:这老太太,还是有福气的。
长 生
那年月,长生家里实在是太穷了,穷的上无一片瓦,下没一寸地。长生没出世的时候,他父母租住在地主五常的门房里。一个夏天的晚上,长生的父亲出去乘凉,母亲光着身子摇着一把破芭蕉扇躺在床上打盹,朦胧中感觉到男人回来了,趴她身上动作了一会儿,又出去了。
刚迷糊了一会,男人又回来了,又去抱她,她急着睡觉,不耐烦地说:你今天怎么回事?精神头这么大,刚才不都弄过了吗?男人大骇。仔细问了情况,方知不妙。
原来,那晚月色如水,虽然屋里没有点灯,地主五常回家的时候经过门房,还是看见了长生母亲白晃晃的身子,他悄无声息地就压了上去。其实长生的母亲并不漂亮,矮胖的身材,脸上还有麻子,在每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白天,地主五常对她是没有任何感觉的。我想五常要是知道张宇那首歌,就会告诉长生母亲: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不过纵然当时地主五常不知道这歌,但也是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回那种意境。
可是长生父母根本不敢让五常承认:一是寄人篱下,二是没有证据。他们只是匆匆撤离了这个地方,重新在村子的另一头租了房子。
十个月后,长生出世了。这孩子越长越像五常,长生父母就知道那晚坏事了。
之后,长生的弟弟妹妹相继出生,长生的身份其实也已是路人皆知。他在这个村庄这个家族无疑也是遭人耻笑和鄙视的。因此他整日沉默寡言,自卑封闭。我一直无法想象长生的内心所遭受的痛苦和磨难,直至春节期间看到了讴阳北方的小说《风中芦苇》,才有了清晰的认识。小说中,作者对如长生一样身世的钢的心理和经历做了细致的描写,钢的悲剧人生令我唏嘘不已。但钢最终牺牲在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战场上,为自己的悲剧人生画上了一个壮烈的句号,以时代英雄的姿态洗刷掉了身世带来的种种从未消失过的屈辱。
而长生,上个世纪30年代出生的孽种长生,则背负了一辈子难以言说的屈辱,含恨死去。
长生终生未婚。父母在世时,不给他娶亲,他们害怕这屈辱世代相传。父母去世后,弟弟妹妹们不同意他娶亲,他们想让这屈辱从这个家族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生活到了五十多岁,沉默的,卑微的、孤独的、抑郁的。他的侄子们给他送了终。母亲给我讲述这样的往事的时候,我脑海里没有一点长生的印象,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庞大村子里,长生是个隐形人。
在这样静默的夜,我敲下长生的人生,不知道有几人的心能为长生痛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