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问妈妈:“天气预报里为什么没有刘家河?”
她说:“刘家河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地方,地图上都看不见哩!我们看中央台的天气预报就听长沙的,看湖南台的天气预报就听常德的。”可那时我并没见过地图,也不觉得刘家河小,那里有有热闹的供销社、有宽阔的水泥路、有长堤、还有大河。
这条大河发源于张家界深山密林,向东注入洞庭湖。因上游“绿水六十里,水成靛澧色”而得名“澧水”,又因“沅有芷兮澧有兰”而得名“兰江”。洪水长期泛滥,带来的泥沙在下游形成了肥沃的澧阳平原,澧县就位于澧阳平原上。
我出生在澧水南岸的澧南乡,去县城需要过河。刘家河不是一条河,而是那个渡口码头的名字,码头附近的集镇也叫刘家河。对我来说,刘家河并不是一个码头的名字,那是我9岁以前生活的地方,是我真正的故乡。
祖辈垒砌的大堤,傍河水而立,几经波折,把河水护送至洞庭湖,也守护着河岸一个个垸子。垸子是大堤围住的区域,澧南垸是澧水流域众多垸子中的一个,垸里种着稻谷、棉花、油菜。
作为一个河边出生的孩子,我是不合格的:不会游泳,没划过船,不会捉鱼,也没钓过鱼。作为一个农村出生的孩子,我也是不合格的:没见过稻田什么插秧,不知道什么时候割油菜,分不清五谷,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摘棉花。
6岁以前,我常常住在爹爹(方言,指爷爷)家。爹爹家在刘家河居委会,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土地,一般有公职,或者做小生意。我的大爹在乡政府上班,小爹在家里自制香、蜡出售。
爹爹的家是座三间两层的楼房,刮着白墙,贴着瓷砖,家门口有两个椭圆形的花坛,里面种着万年青、玉兰、栀子花、兰草。花坛大约半米高,边缘一砖宽。可能个子矮的人天生爱站在高处,也可能是小孩子天生爱挑战,我很喜欢站在花坛边上。隔壁的大姐姐常常扶着我,在花坛边缘一圈一圈地走。
爹爹屋前斜对着一条窄巷,小爹说对着路是不吉利的,所以在门框上挂了一块镜子,去煞气。小爹很信鬼神,常年烧香拜佛,门后、灶前都置有供奉处,每日早晚各上香一柱、蜡一对,我从小也跟着磕头。
窄巷左边是钟家,家里没有我的同龄人,唯一的印象是他家的公鸡很凶,每次我经过都跟在我后面,我只能慢慢地走,害怕走快了那鸡会跑过来啄我。钟家旁边是陆姥姥家,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精神失常的,她常年一个人生活,一天到晚坐在堂屋里敲着碗,念念有词。小孩子又好奇又害怕,经过她家门口总不敢靠近,但又放慢脚步会朝里张望。听她那劲头像是骂人,但没有指名道姓,走近一点听,永远都是那几句词:“鬼打鬼!十七八!雀波雀波还把作!”窄巷右边是钱家,篱笆围着平房,家里有个孙子叫明明,比我大一岁。
每到夜幕降临前,四处炊烟袅袅。各家都响起切菜声、炒菜声,唤鸡进笼声,最响亮的一定是明明的小爹唤他回家的声音:“明——明——回来吃饭!”其实她不知道孙子在哪儿玩,但那响亮的声音足以让居委会方圆一里内的人听到。明明从另一个路口踉踉跄跄地跑回来,和军军玩打仗还没玩尽兴,约了明天接着玩。
明明长得白白净净的,很瘦,瘦得看得清肋骨有几根。他的爸爸长得很高大,也很瘦,经过他家门口他常常会叫我,但我从没进去他家玩过。传说他家祖上杀过人,又有亲戚在牢里,小孩子们都不太敢走近他家。明明的嘴很乖:“王爹,你在扫地啊。”我小爹一转身,他嘴里含了一块鱼走了。我说:“小爹,你怎么不打他?”小爹说:“人家的娃儿千万不能打,人家都有娘老子的!懂没?”“哦,怕他爸爸以后打我。”“是的!不能打人家的娃儿。”
明明的爸爸确实让孩子们害怕,他打明明的妈妈是家常便饭。明明家前面的院子里有很大一棵橘子树,他爸爸常追着他妈妈打,或把他妈妈吊在树上打。只有一次,我悄悄在篱笆的缝隙里见到了,他的爸爸正拿着棒槌打他的妈妈,他的妈妈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拉着他爸爸的皮带,跪着求他不要打了。我当时和其他的小孩子都吓得近乎窒息,其他邻居也不敢走近去劝,他的爸爸朝篱笆外的我们说:“看什么看!?走开些!”
我不知道明明当时在哪里,也许在屋里被爹爹拦着不让看吧。我也不太敢和明明玩,总觉得男孩可能会打女孩。有一次,明明见到我,跑过来,一口咬在我的脸上,大概半分钟没松口。我大哭,等他松口后,我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红红的“O”和几个牙印。大人问他为啥要咬我,他一脸天真:“我是想亲她的,不是咬。”
后来,我基本上只跟女孩子玩,当了邻居姐姐们多年的跟屁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