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按倒在地,双手被粗暴地拧到身后,一个人用肘部压着我的后背,另一个人用膝盖压住我的后腰。
“咔哒”,手铐被死死地合上。
我的嘴被磕破了,殷红色的血沾在地板上......
1
我从梦中惊醒。
准确地说,是我又从同一个梦中惊醒,自从被抓进这所监狱起,我的头就总是昏昏沉沉的。
暗灰色的墙皮肮脏斑驳,低矮的天花板仿佛时刻都会坠下来。
我坐起来,揉搓着自己的头发。
“425,又做噩梦了?”是我的狱友李。
425是我的编号。我没有搭话,因为我知道他根本也不想听到我的答案。
李眼神空洞地盯着门,他一定是在等着开饭,这是监狱里唯一值得盼望的事了。
门口的狱警透过监狱的铁质栅栏向我们望去,他的眼神异常平静。
我和李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暗暗地给他取了个名字叫“Hank ”。
但我从没对李提起过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怕被他笑话吧,总之,李完全不能理解我的想法。
Hank打开我们牢房的门,示意我们可以出去吃饭了。
这样的生活让我的心情很压抑,但我心里也清楚,我早就已经没有权利去要求别人对我笑脸相迎了。
我和李并排坐在大厅中间的那桌,拨弄着盘子里清汤寡水的菜,仿佛这样能让它好吃一点,但其实我对这些饭菜的兴趣还不如我对这些吃饭的人的兴趣多。
这些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带着一样的表情,做着一样的动作的人,活像是一具具被现实抛弃了的,没有灵魂的空壳。
在我看来,研究他们就像研究昆虫一样有意思。
❁
这些日子里,我发现有一个人总是自己坐在角落。
他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从来没有人去和他说话。
我审视着那个人:褐色的头发,肤色很白,脸上有些棱角,眼角有一道疤。
李拽了我一下,“别盯着他看。”
李总是这么说。他觉得那个人有问题,虽然他并不能说出什么理由。
我不满地挪走眼神,不明白为什么李非要来破坏我唯一的兴致。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相信我,他是个杀人犯。”李凑过来压低声音接着说:“听说杀的还不止一个。”
他的语气低沉凝重,仿佛是在故意吓我,他也确实做到了。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李,他太过谨小慎微,但凡是在监狱里待过的人都知道,在监狱里你必须要有一两个朋友,否则遇上什么事,就根本没人会为你说话。
而李确实可以说是一个合格的监狱伙伴,虽然他身形瘦小,在打斗方面不占什么优势,但在人情世故和规矩上却懂得很多。
我也不想惹李生气。
但好奇心就是这样,你越想回避它,它就越要来和你作对。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又去观察那个人。
实际上,他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2
“这个监狱肯定有问题。”李总是这么告诉我。
虽然每次他这么说,我都觉得是他那“谨小慎微”的人格在作祟。
但李确实经常在半夜里听见从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尖叫或者怪异的歌声。
我不觉得他在撒谎。
另外值得提到的是,他发现这里时不时会有人失踪。
前一个我倒是没有听到,可能是因为我夜里一般都睡得很沉,但后一个我却是亲眼所见。
那次我趴在门口,看到Hank和一群人进了隔壁的屋子。
过了一会,屋子里突然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那个人被抓出来,直到他被注射了一针什么东西,瘫倒在地上,被一群人带走了。
他走后,就好像水滴蒸发一般,我们再也没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我不想像他一样消失。”我对李说。
我不愿意相信自己正处于危险的环境,但那个人的叫喊声真的吓到我了。
“他肯定是犯了什么事儿。”李说。
这句话太广泛了,我几乎没有办法理解,所以李又补了一句:“所以只要你听我的不去惹麻烦,我们就都能相安无事。”
李把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但说到底,他还是想让我离角落里那个人远点。
我不知道李为什么对那个人如此敏感,但我还是听了他的话,从那以后都没再去观察那个人。
“相安无事”不就是我们在这监狱里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吗?
但直到李消失的那天,我才明白这一切根本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
那天我从同一个梦里惊醒过来,突然感觉屋子里异常的静——李的床上和卫生间都空空如也,他消失了。
我突然想起来隔壁的那个人,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开始猛敲牢门。
Hank和另外一个人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问我想干什么。
“李呢?你们把他弄到哪去了?”
另一个人想说些什么,但“Hank”拦住了他,“李被我们带走了。”
“你们把他杀了?”
“不是。我们把他带走了。”Hank又重复了一遍,仿佛我没有听懂一样。
“他没事。”过了一会他又补充道。
说完他们就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还说着什么。
“隔壁那个人也没事?”我朝Hank的背影喊道,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搭话。
我突然觉得他像一个机器一样冷漠,他的所有举动都那么见怪不怪,仿佛我只是一个无数克隆品中的一个。
我从未感到如此讨厌他,我只感觉我所有向他发泄的情绪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所有对他的控诉和谩骂都像扔进无底洞的卵石——我根本就没法给他造成哪怕一丁点伤害。
❁
李被带走后,真的就像隔壁那个消失的人一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或者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我又去找Hank,但他什么都没再跟我说过。
我的思维陷入了僵局。
我平日很少和监狱里的其他人说话,但我也曾试图从别的人那里了解李的情况。
但结果就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很多人都反问我李是谁。
我感到一阵厌恶。
李在监狱里待的时间比我长得多,可这些人连他都不认识,如果消失的是我,难道会有人记住吗?
我第一次看清了这些人。
他们不会关心任何人,他们甚至不关心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这样突然消失。
几天过后,又有一个人被安排到我的房间。
这人长得很高,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安静。
我问他,他就说自己叫邹博。
我看着邹博,突然感觉他和监狱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他的眼睛里还有光。
我们没有问对方进来的原因,因为这是监狱里的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如果别人对你的案子了解太多,他们很可能会去作伪证来减少自己的刑期。
这是李告诉我的,所以他从不相信任何人。
和邹博混熟了之后,我告诉了他我的疑问,但他是另一个楼层调过来的,所以既不知道这里罪犯失踪的事,也不知道李。
我又问他关于角落里那个人的事,他只说那个人被驱逐了,我们应该离他远点。
除此之外邹博很少说话,但我渐渐地习惯了他的存在。
值得一提的是,邹博被调进来的这晚,我没有做那个经常会出现的噩梦,而是做了另一个梦。
梦里满是金属爆裂,碰撞的画面。灿烂的火花划破凌晨的夜空,暗黑色的水像涨潮般涌上来,一个个慌张的气泡鼓起又破裂。
我从梦里惊醒的时候,邹博正在卫生间洗手,水池里的水喷涌着,我仿佛能看到水中翻涌的白色气泡。
我突然发了疯地一把把他拽过来。
邹博看着我,一脸茫然。我才清醒过来,向他道歉。
“你想想,李消失的那晚你吃了什么?”邹博突然对我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所以有些恼火。
“你说什么?你难道觉得我嗑药了吗?我告诉你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这些之后我又突然有些后悔,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朝他喊,而且,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们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对我说,“这个卫生间竟然没有镜子。”
“是啊,为什么没有镜子呢。”我不由自主地重复着他的话。
❁
又是同一个梦。
我被抓起来,手臂被拧在身后,死死地铐上手铐,我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散着的血腥的味道。
我拼命地扭过头,虽然并没有看到那个人的正脸,但我却看出他肤色很白,眼角处有一道疤——是那个被驱逐的角落里的人。
我醒过来,头痛欲裂。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距离李失踪已经有两个月了,邹博也已经来了大概三四个星期,可我对这发生的一切还是一无所知。
我甚至觉得我对自己都一无所知。
我看向门外,天还没亮。
我在黑暗里浑浑噩噩地走到洗漱间,想着用凉水来缓解我的头痛。
我捧起水泼向自己的脸,想着给自己一个清醒,但当水沾在我的脸上的一瞬间,我却感到一阵恐惧。
这种恐惧是这么熟悉,这么本能,它像一颗打在我头上的子弹一样,迅速占领了我的理智。
水花,黑暗,溺亡......
我感觉有人把我的头死死地按在黑暗的水底,那感觉痛苦不堪。我无法呼吸了,双手拼命地敲打着牢房的门,但没有人来。
我转过头的时候才发现——邹博也不见了。
我独自瘫坐在黑暗里,一切疑惑都像暴风一样向我袭来——角落里的人,邹博,李,还有那种莫名的熟悉......
我从未感到如此恐惧。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倚着门框躺在冰凉的地上。
一缕光照着我,它并不是天堂的圣光,而是Hank手里的手电筒。
原来我是晕过去了。但扶着我的那个人是谁?我抬起头,那个人竟然是Hank。
我很诧异,因为他的手冰凉,脸上竟然带着一丝惊恐,但等我完全恢复了清醒,我发现门正开着。
“我想出去。”
“什么?”Hank看到我醒了似乎突然打起精神,但他没听清我的话。
“那个角落里的人是谁?邹博去哪了?”
“你听我说,不要激动……”Hank 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我不想再听他的话了,他无非就是想告诉我他也被带走了,他也没事。
我把Hank推到一边,夺门而出,我能听见他在我身后喊着人,让他们拦住我。
但已经太晚了,我闪出走廊,径直地跑向那个角落。
我有预感,一切的答案其实都藏在最初的那个我从未被允许去接触的事物里——那个被放逐的人。
❁
我跑到那个角落。镶着铁丝网的窗外,刚好出现一抹浅蓝色的晨曦。
晨曦下,那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心头一惊,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正脸——眼神苍白空洞,被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水珠正在往下滴。
这张脸竟是如此的熟悉。
我们对视了良久,最终所有疑惑都化作一个苦笑。
我想起了一切。我想起自己开着的汽车在高速路上翻滚,身后浓烟滚滚。
我抬手摸着自己眼眶上的那条车祸遗留下的疤。
“为什么没有镜子?”自己曾用玻璃杯的碎片自戕,为了安全起见,Hank撤走了我屋里的镜子,把它放在了大厅。
角落里的,就是那面镜子。
3
425号病房门口,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外籍华人拿着一沓厚厚的表格,胸前的名签上写着“Hank Carton”。
“Carton教授,感谢您这些天对我院工作的支持与指导。”一位戴着眼镜的女医生对他说。
“425号病人的情况我们已经逐渐了解了。他因为醉酒驾驶导致汽车翻入桥下的河里。
车上当时一共有三个人,除了425号病人以外,另外两人都不幸遇难。这件事情带给425号病人的巨大打击使他的人格出现了分裂,而他死去的两位朋友都成为了他的人格。
另外在治疗中,我们还发现425号还患有一定程度的精神分裂。最近我们一直为该患者提供抗人格分裂的药,以促进他多重人格的融合。但这种病例非常罕见,我们之前从未处理过相似的情况,所以处理起来才有些力不从心。”
“通过这几天我与病人的交流,我已经大致地了解了425号病人的思想。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所以才幻想将自己关进一间监狱。”Hank看着窗外,似乎在为病人遗憾。
“对了,当时车上另外两个人叫什么?”Hank转身问。
女医生从文件夹中翻出一张报纸,上面写着遇难者姓名:李,邹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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