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儿挽着我的胳膊充满希翼的追问我上幼儿园的故事。我告诉她，我小时候是没有幼儿园的，起先父母上班是把孩子们送到一位裹脚的老奶奶那儿，然后跟一群孩子一起关在一间屋子里，再大一点就是散养。单位里所有的小道、山间、地里全是孩子的乐园！
我开始怀念母亲健在的时光，那时的我是快乐的，可以任性的随着玩伴掏鸟窝，偷别人地里可以生吃的蔬菜，甚至为想吃一颗水果糖而装病吓得父亲跑掉一只鞋⋯尽管父母经常争吵甚至大大出手，但童年的我还有奋斗的目标：那就是自己一旦长大，就将母亲带离父亲身边！然而母亲终究没能等到我长大，命运的车轮从此滑入充满迷雾的沼泽…我一直迷失在天塌的阴影里幻想有一天母亲能忽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告诉我她的离去只是假象，只是我做的一场恶梦！我一直记得我跪在母亲灵堂前，看到有泪从她苍白的眼角滑落。我也清楚的记得，我和哥弟跪在火葬场地面亲眼看到母亲的身体推入火炉！但我以后近十来年的梦里依旧是鲜活的母亲训斥着我的顽皮，手里只是多了一副枴杖而已！是的，我一直宁愿接受生命的残缺，也不愿接受生命的决别…
小女儿踮起脚尖笑着说：＂妈妈，我现在是不是跟你一样高了！＂说这话时她扳正我的脸，还故意卖萌地眨眨眼睛。我想起我也曾这样攀着母亲的肩踮着脚与母亲比较高矮⋯
母亲是为了帮衬娘家生计才被迫嫁给长她一轮且有过婚史的父亲的。七十年代末的生活依旧还很清苦。父亲下班后很少与母亲交流。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在上班，打猎，捕鱼像机器不停的为生计奋斗，偶尔留在家就是与母亲不停地争吵。即便这样我依旧很快乐地抢过母亲手中的竹篮跟在父亲的身后窜乡过山，或采蘑菇毛栗或拔野葱草药或在河边与父亲清理渔网上的杂草！于是母亲开始冲我不停地唠叨：＂你这样又疯又野的丫头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即使嫁出去了还不被婆家人厌弃死！换在过去你这样七八岁的小丫头，就要去别人家当童养媳的，你看看你，这么大了熬个稀饭都能糊上天，就只知道加柴不知道撤火，烧着灶还满处里野，将来哪个家里容得下你！＂我开始嫌弃母亲，尤其是碰到母亲将零食偷偷塞到弟弟的手中，母亲却用冷厉地言词警告我不准让哥哥知道时，我曾一度怀疑我和我哥究竟是不是她亲生的。否则，为什么母亲会在与父亲的斗气中，他俩分别抓着我和哥哥一顿乱揍，一个说打死你的宝贝女儿，一个说打死你的宝贝儿子？
我爱我的母亲吗？这种感情很复杂！也许更多的是同情母亲一生的遭遇。母亲八岁时险些被外婆溺死，原因很简单：母亲的兄妹都死了，唯她健康的活到八岁，这是命硬，克兄弟！阻碍了外婆圆儿子梦！后来母亲靠自己拾柴以优异成绩读完小学，外婆骂走来劝学的老师，拼死不让母亲继续读书要母亲挣钱带幼弟，好不容易有了自已的恋人，又因外婆嫌弃男方家穷，逼嫁给当时被称为有铁饭锅的父亲！于是母亲明里暗里都在以娘家利益为主，包括我与年长五岁的小舅发生冲突，母亲知道后，我不是挨顿骂就是挨顿揍！也许对于失去亲情爱情的母亲来说，被她带大的弟弟才是她坚强生存的勇气！大舅去当兵，她追着火车跑出好远，好远⋯回到家就一直以泪洗脸，后来中越边境战开始，她更是茶饭不思地不停往娘家跑。大舅转业回来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她每天乐呵呵的到处张落着给大舅务摄对象，然后一改节省的习惯兴高采烈地多次丰盛招待大舅的女友。而我们被嫌弃的赶到一边…
母亲爱我吗？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令我敏感且早熟！也许我们三兄弟的存在，在母亲的心里无足轻重，而母亲偏爱小弟，只因他当时眉眼间与大舅颇为相像！我曾多次追问母亲，我是你亲生的吗？母亲总是果决的说：不是！直到有次被邻居阿姨碰见责备了母亲，母亲方才改口，但却一直否认哥哥也是她亲生的。我是看到过父母如奖状般的结婚证的，从时间上算，我和哥哥绝对她亲生无疑，但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一直要把我和哥哥从她身边推开，是因为我们是她这无爱的婚姻里的绊脚石吗？那个年代结婚容易离婚难，父母每一次的离婚大战，都在单位的调合，我们三兄弟赖在外婆家的哭闹中无奈收场。出门看天气进门看脸色的古话就这样早早地战战兢兢地落在我幼小的心里！
但我依然还是快乐的，父母在就是天地在，天地在就还有家在！母亲心情好的时候我依旧可以耍娇，提要求。母亲哭的时候我可以帮她擦泪，豪情万丈的说等我长大，我养你！甚至能像所有孩子一样经常在家翻箱倒柜寻找偶尔被父母粗心遗落的分币，然后与哥哥溜出去分吃一碗肉丝面！尽管挨揍已是家常便饭，但并没影响我与同龄孩子间的游戏疯闹。那时，我以为这样简单的幸福会一直伴我慢慢长大，怎料只有短短十一年的母女情分！
始终忘不了那个还在黑暗笼罩中的清晨，我被母亲轻轻的开门声惊醒，抬眼看到屋外的昏黄的灯光挤进门缝，照映在正欲出门的母亲的半边脸上，令母亲看起来有些渗得慌！母亲是因为怕排队误了上班时间，所以才赶在粮店开门时第一个打好酱油送往娘家才起的大早！我如果知道，这是我与母亲最后的决别，我一定会拉紧她的手绝不让她走出这道门坎！而当我再次见到母亲时，她已冰冷地躺在灵堂里。家里被进进出出的阿姨翻了一遍又一遍，却找不到一件她可以勉强穿着上路的衣裳！阿姨们用怜悯的口吻对我说：＂唉，丫头，别再哭了，以后要哭的日子还长着呢！＂一位不相识的老奶奶堵在我放学的路口，一把拉我入怀，哭着说:＂你妈是个好人，你一定要好好做人，千万不要让别人骂你是有娘养没娘教的孩子！＂…没有母亲的家变得阴冷而压抑，而走出家门同情的目光又如附骨之疽令灵魂伤得颤栗！
我开始不停地想念母亲！想母亲所有的点点滴滴！想母亲的好！我记起一位衣衫褴褛的要饭的老爷爷乞讨到家门，母亲盛了满满两碗饭菜让老人饱食了一顿，临走还将父亲的工作服披在冻得发抖的老人身上！当时老人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母亲却毫不嫌弃地扶起脏兮兮的老人…父亲却因为没了可换洗的衣裤狠狠的跟母亲打了一架！隔壁的阿姐去了正在建设中的纺织厂因辛苦而回家哭泣，当时母亲紧紧握住我的手用坚定的目光对阿姐的母亲说，我就是去讨米养活我的女儿，也绝不会把女儿送到那个厂里受苦…记不得我是撞了什么祸，因怕挨打而逃到外婆家，正好外婆回乡里便闹着跟去了。当我再次被外婆送回家时，我吓得躲在外婆身后都不敢看父母的脸，当母亲一把抱住我大哭起来时，我都懵了，她问我想家吗？想她吗？我违心地点头，其实乡里的新奇早已令我玩得忘记了自己是谁！
因为年少，总以为享受来自父母的庇护就如万物接受天地的润泽一样自然长久！母亲的忽然离去让我如坠黑暗的世界，看不到前行的方向！在母亲走后第四年，我被逼进了纺织厂。因为继母带了两个儿子来，父亲的工资实在负担不起五个孩子的学费，我便成为重男轻女家庭中的牺牲品！我是真的好想念母亲！好想能像隔壁阿姐一样在母亲的怀里宣泄情绪，好想拥有可以随时回去的家！真想打碎一切的桎梏任性的我行我素！…但我不能，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诫我：世俗的眼光可以无视一切人的错，唯独无娘的孩子犯错会累及母亲再一次死在别人的舌尖上。
如今我有了爱我的丈夫，俩个活泼善良的女儿。但我依旧想念我的母亲，每当看到别人搀扶老母缓缓而行时，无言的羡慕便在心头翻腾！世上无无过的父母，当我们的生命被他们带到这个世界时，我们就应以感恩的情怀去包容和温暖这一世的缘分！在这没有母亲的母亲节里，我用杂乱的文字串起零散的记忆，怀念我的母亲！千万个父母就有千万种与儿女纠结牵绊的故事！故事的背后无疑都会有或隐或显爱的身影！⋯
小女儿兴冲冲地说：＂妈妈，母亲节我为你画了一张贺卡，有树有花有蝴蝶，还有我们一家四口人！你肯定喜欢！＂是的，我肯定喜欢，因为那是小女儿及与我的爱呀！我的母亲，您在天上可曾感受到徘徊在时间与空间的爱始终不会飘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