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石收到了一封信:“见信如晤,峰伯已故,速回”
峰伯,那个忙碌的身形在三石脑海里浮现,他站在酒坊柜台忙前忙后,一生无妻无儿的孤寡老人,把全部精力放在了酿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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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下的零零散散,拍打在车窗上显得格外狰狞,摇晃的大巴车让他几度昏厥,三石不记得自己吐了几回,沿途的风景格外枯燥。
惨白色的电线杆矗立在田埂间,密密麻麻的雨燕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时而停留,时而跃起。电线杆的旁边是一处芦苇摇曳的水潭,水潭边尽是雨燕的粪便。这里常年荒废,罕有人迹。
在三石的记忆中,路边的梧桐常年开花,粉紫色的花朵会散落满地,岁月的果实压满枝头。天空中常有阳光普照,百鸟啼鸣。而现在秋雨萧瑟,阴风阵阵,路边的梧桐光着枝桠,如同枯死,满地的枯枝成了大巴车的路障。
昏暗的光线从车窗外探进来,破旧的车厢内,大家坐的位置都相隔挺远。座位上的皮质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的海绵,黝黑的地板上全是稀黄泥的鞋印。坐在后排的两个老人在抽着旱烟讨论着什么。发动机的声音太大,加上窗外的雨死命的敲打车床,三石听不太真切。他并没有碰到熟人,更多的是苍老的容颜,迈着蹒跚的步伐,手里紧抓着座位,眼里死盯着自己的包裹。司机好像很喜欢这份工作,和前排的两个老妇女聊的很开心,时而大笑,时而窃语。路况对他来说好像是走了千万回,从不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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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石抵达之时已几近黄昏,从车站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全村的大部分面貌,可大雾弥漫,氤氲缭绕的,他看不真切,他只能依稀辨别远处建起了几栋新房子。以前进村的黄泥路变成了现在的石子路,三石提着行李箱缓慢的走着,路边的茅草野蛮生长青黄交接的肆意横行,坡上的房屋大门紧闭,门外挂着几串干辣椒,被阴风吹的哗哗作响。
再往前看就是连着建在一起的房屋,朦胧的大雾让房屋看起来影影绰绰。遥远的路途让三石感到疲惫,满是石子的路段让他只能提着行李箱走,三石的手几乎力竭。他走走停停,歇了又歇的来到了那几座房屋跟前,几座连在一起的房屋有一块硕大的招牌“峰伯酒坊”,下面有四个小字“概不赊账”,破落的房檐遮挡不了多少雨水,只能搭起一个棚子,棚子里摆着几个庞大的酒坛。
远处传来了哀乐,让三石心头感到一震,他霎时起了鸡皮疙瘩,锣鼓声声,妇人哀哭。三石仿佛看到了酒坊前依稀站着几个人,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几个酒鬼等着峰伯赊账卖酒。
“滚滚滚,今天不赊账,把之前的帐结了再给酒喝”,浑厚的嗓子略带沙哑,一个老年人佝偻着背,从房里拿出拐杖冲着棚子外的几人喊道。
“三石,赶人,愣着干嘛呢?”峰伯把头转向现在柜台前的他,怒目圆睁的说着。
恍惚间三石分不清什么是现实和回忆,眼泪在他眼里打转,他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懊悔,三石站在原地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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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石,你说你,这家铺子迟早是你的,你让他们来赊账,老子那天要是没了,你拿什么收帐啊?”老人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往柜台上怒手一拍,整个柜台都颤抖几下。
“你爹那个赌鬼不管你,前几年一头栽进了河里,还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给推下去的。现在就我看你可怜,让你来帮个忙,给你碗饭吃,你要知道知恩图报啊。”峰伯语重心长的看着现在眼前瘦弱的孩童。
“峰爷爷,我对不起你,你罚我吧,我一定听你的话,你别再赶我了。”孩童低着头看着破烂的裤腿小声的说。
“娃啊,爷爷不赶你,爷爷只想把咱家的酒坊铺子给开下去,爷爷祖祖辈辈五六带全靠这个铺子维持生计。爷爷不想等我死了,你没得饭吃啊。”老人一下子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连连叹了好几声气。他又看了看眼前的孩童,孩童眼泪鼻涕已如堤坝崩溃般泪如泉涌。老人心里看了也不好受,难过的转过了头,不再看孩童。
“爷爷,我会好好开铺子的,你不要死,我不想你死。”孩童再也稳不住脚跟,扑向坐在凳子上的老人,在老人怀里哭的稀里哗啦,悲痛情绪如同野兽侵蚀孩童的心灵,他也不敢想象老人逝去时的场面他会有多悲伤。
“不哭不哭,爷爷不死,你先说说爷爷平时怎么教你的,怎么教你酿酒的?”老人强忍着眼泪,紧咬牙关的说出这句话,想分散孩童的注意力。
“酒曲是魂,要精挑细选,发酵是魄,要岁月沉淀”小孩离开老人的怀抱,往后站好带着泣音说着老人教给他的酿酒之法。
幽怨的哭嚎还在继续,锣鼓声响彻山村,三石脑海里浮现的画面犹如相机胶片,一帧一帧扣人心弦。他怎么会看不出老人的身体抱恙,老人每天熬酒到油尽灯枯,鸡鸣才睡,只为把控酒的味道。精细的选料又要照顾三石,让他深感疲惫。制曲的复杂工序让他没有空余的时间吃饭,基本都是过饭点再吃,每次都是寥寥几口,匆忙了事。而做这些只为把酒做好,把招牌延续下去,不敢辜负祖辈的期望。
三石心里的懊悔早已泛滥成灾,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他不敢迈步走向不远处的灵堂,他只恨自己当初没能接受酒铺,想着去外面学习更先进的酿造工艺,可现实的这一巴掌打的他昏头转向,他在酒厂里做着最底层的流水工,枯燥乏味的生活早已让他习惯了麻木。
父亲的死对他来说更多的是坦然,他恨他。而峰伯的死更多的是懊悔和羞耻他无颜面对峰伯对他的期望。他只能一遍一遍的敲击自己发昏的脑袋,才能让他感到些许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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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传承三石可能没有太多的理解,他只知道他目前经营的酒坊是一个老人的心血,一个爱他到骨子里的老人,把一生献给酒和他老人,让他感到无尽羞愧和懊悔的老人。或许三石那天会明白,关于酒,里面更多的是怀着老人的期望和热爱。关于老人,他能做到的是把自己得余生当作回报,不愧对于老人的爱,和酒坊的招牌。很显然,三石也没辜负峰伯的期待,他依旧遵循老人的教诲,酒曲是魂,要精挑细选,发酵是魄,要岁月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