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人总说我喜欢笑,会露出颊边的梨涡。
今天有雨,从早上出门到晚餐时间,一直未停,刚刚下晚自习时才渐渐歇止。星期三的尾声,我们相互笑着道了“再见”,就各自回家了。
我没有可以一起回家的伙伴,于是,在这个雨夜,我独自一人,边欣赏雨后积水洼中的倒影,边轻快地踏着我的深色雨靴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放肆地一步踏入身前这片水洼里。奇异的,积水并没有如意料中的飞溅,水中也依旧清晰地倒映着我周围明亮的高楼,只是其中多了一个颜色更黯淡的我。
我不禁弯下腰,睁大了眼睛,扫过水洼里的灯火世界,目光停在了我的脸上,我看见我笑了,露出了两个梨涡。我又弯下身一些,我们靠得更近了,我们同时瞪圆了眼睛,因为我们的手指正在试探地伸向对方,或者说,我正在将手指伸向水洼……
“呼--”很好,我的手触到水了,脑子里紧绷着的弦略有松驰。拇指与食指相互摩挲,没错的,是水的触感。我的视线从手指转向我的脸,目光顿住,我的嘴唇微张,而“我”的脸上梨涡依旧!“我”看着我,我们对视一秒。
我猛地直立起身,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我依然在这片水洼上,水中的世界和“我”的笑容依旧清晰,全然没有因为我的脚步而产生半点花糊。
她仍是一副弯下身、手指触地的模样,低头,梨涡浅笑,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好奇的样子。我感受不到她的敌意。
本就安静的夜里,此时就好像被人调了静音,莫名的,我们眼里只有对方。
有冷风吹过我的脖颈,才发现入秋的夜晚,凉意十足,我的心沉静下来,梨涡回到了我的颊上,是没有笑意的抿唇。我看见她动了,是的!我正静止着,而她却自在地站起身来。我看不见她的脸了,水镜的另一边,只有深色雨靴、牛仔裤,长袖随着手臂弯起,似乎是蹲久了,正在伸懒腰、松筋骨。
我心中满是奇异,再是一点恐惧。她比我黯淡,她的世界亦是。我不禁胡思:怎么没有行人过来和我一同看这样的异景?怎么我没有跑开?其时,对黑夜与未知的恐惧与少女的幻想在纠缠挣扰,似要一决胜负。
犹豫之间,她已再次蹲下身来,朝我招招手,打招呼的样子,和善的。她口中几次开合,说了什么,只是,在我眼中,这水中的一切都是无声的。我这方仅有的几声鸣笛,映入那方也是声色不全,就像是在播放一部奇怪又不明所以的哑剧。
我缓缓地再次蹲身与她对视,她有些好笑的看着我,给了我一个我才有的白眼。少了几分恐惧,梨涡重新回到了我的颊上,和她一样的。
她突然伸出右手,屈肘,张开手掌并对着我几次松握,她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我。或许是我和“我”心有灵犀,又或许是我苦情电影看的多了,电影里的情人、亲人在监狱会面室里难舍难分之际,总有一个“两人伸出手掌隔着玻璃对实”的镜头。于是我听从了内心的声音,张开左手,覆了上去……
下一刻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却又似乎没变,也许是我的感光能力突然衰弱?但我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她抓住了我的手,十指相扣。身体徒然一坠,全身的重量都负于我的左手,当我感觉四肢愈来愈沉重,我的右手如何都举不起来时,她却轻松地将我提起,下一刻,我的脚踩实在地面上。
此时的我,就像被人从虚空拉回到了地上,我十分确定自己已然离开了我的、光彩绚丽的世界!看着眼前无法看清晰的景物,刚才身体突然的沉重感绝对不是我虚无的臆想。
我们的手并未松开,她将我拉起。目光所及的马路、高楼还有灯火,都是以近视两百度的眼睛来看的,一模一样的景物,好像就要清晰,却又只是模糊。
我看向身下,依旧是刚才的那片水洼,仿佛世界只多了一个黯淡模糊些了的“我”,再要说哪里不同,便是我的视力从1.0下降到了0.4。
她的声音唤醒了我,回过神,抬起头看向眼前明明很近却同样面容不胜清晰的人,她重复了一遍:“我说!你能过来!我居然真的把你拉过来了!”看不清晰,却能感受到她面上的喜悦与眼中的光亮,一派天真。
我微张唇角,不知要如何回应,于是挂起梨涡,等着她的下一句:你肯定是第一个外面来的人!来,我带你回家!
我听到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她也自然而然的不再说话。
我们很快到了她的家,理所当然的,与我家一样,一样的楼、同一层、同一扇门。
门正开着,里面有烟熏的味道,她手指扫过门把手上挂着的大白毛巾,先走了进去,我跟上,跨矮门槛时我看到了一盆在冒烟的、烧耗殆尽了的纸灰,零星的赤橙亮点。那是烧完了的纸钱!我心中肯定。有片刻我的视力仿佛又回到了1.0,我肯定自己能数出盆中一共有多少亮点,盆上有多少条斑驳了的刮花,但我宁愿继续模糊下去,因为此时的清晰就像是在捉弄,让我瞥见我不想知道的。
但,不是。1.0的视力没有变。我却突然不想抬头看清那张我想看清楚的脸,好奇已经没有了。我不敢抬头,抬头意味着面对,而我不敢面对。
“你得去面对!”我听到她说。就像我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她亦知道我的;就像她能看到我正在看着火盆,我亦能看到她正在看着神龛中放着的那张相片……
我兀地全身颤栗,有液体划过面庞,梨涡没有盛上笑意,我抬头看她,没有哪一刻让我觉得她脸上的的两处凹陷那么令人厌恶,那张映着天真的脸简直让人觉得可怕!这种时刻她却依然无所知觉,毫无感伤。
门口悼念用的裹头巾、地上的火盆、墙上神龛里的照片……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什么,不用再多的解释,我甚至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照片里的人是谁,无需抬头。
我咬紧了牙齿,爸爸怎么可能会这样?
“爸爸上周死了,”她依旧笑着,没有悲伤,语气里满是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的轻松。
我瞪着她,你居然还在笑!
“我,不就是你吗?”她将目光漫不经心的转开,不知在看什么,好像又什么也没有看入眼中,“我就是你啊!做什么在这里忿忿不平地瞪你自己呢?平日里他叫你别玩手机、认真吃饭,你却轻易翻脸;他总是尽量自己在家给你做饭,你却总与狐朋狗友在外不归,以后你离家工作了,是否逢年过节也少有归家?”她看向我,在我抬头瞪她的时候。
有重石压在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我哽住,脑子锈着,“她是我。”这个短句不断地、机械地徘徊,由问句到肯定句。
闹钟没响,刚才的梦却使我醒来,和几乎所有我做过的梦一样,结尾处印象会深刻,相较而言。
今天是星期三,现在还比较早,当我洗漱好来到餐厅时爸爸已经在慢悠悠地喝着粥了,梦里失去他的痛苦之感又一次浮上心头,看着无事的他,我甚是欢心,决定今天对他好点,好好陪他吃一顿寡淡的白米粥。嗯,为了他,我就勉强咽了。
那个梦算是个糟糕的预知梦吗?起码天气不好这一点是没错的,出门时他递了一把雨伞给我,说外面在下雨。从早上出门到晚餐时间,一直未停,直到下了煎熬晚自习时才渐渐歇止,星期三的尾声,又过了难熬的一天,我们相互笑着道了“再见”。
已经一天过去了,梦里的情景我忘记了,只是看到父亲照片时候的崩溃情感还心里有点余悸,但也浅了。
我若无其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当看到身前那一片有着莫名熟悉感的水洼时,我慢下脚步想了想,无果,又继续行走。
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踩在水中的雨靴竟然无法搅碎水里的映像!又跺了两脚,没有变化。水中的楼房依旧是楼房,灯光依旧是灯光,我依旧是我,水里的一切都只是比现实稍微黯淡了一点。
我将水当做镜子,摆正了书包旁歪斜插着的雨伞,那边的我笑着照做。当我瞥见那面庞伴着的笑容时,手指都僵住了,平日里的我一般只用梨涡来做嘲讽的表情,咧开一边嘴,露出一边小坑。从不会像水中映着的我一样,笑容清浅,乖乖女。
我抬头看了眼不远还在营业的餐馆,一些安全感,我大胆地弯身低头盯着水中“我”的脸,她好像不怕,甚至蹲下身,欲让我看得更仔细一般,我没客气地伸手想去触碰她。手指入水的瞬间,她突然抬手抓住了,我的手。
下一刻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却又似乎没变,她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身体徒然一坠,全身的重量都负于我们相握的手上,当我感觉四肢愈来愈重,我的另一只手如何都举不起来时,她却轻松地将我提起,下一刻,我的脚踩实在地面上。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好像我的视力会下降;就好像她下一秒会说:“你能过来,我居然真的把你拉过来了!”;就好像她会再次邀请我去她家……
她的声音唤醒了我,回过神,不去想为什么是“再次”。
抬起头看向眼前明明很近却看不清晰的人,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说!你能过来!我居然真的把你拉过来了!”看不清晰,却能感受到她面上的喜悦与眼中的光亮,一派天真。
我微张唇角,不知要如何回应,于是抿嘴露出梨涡,等着她的下一句:你肯定是第一个外面来的人!来,我带你回家!
我们很快到了她的家,理所当然的,与我家一样,一样的楼、同一层、同一扇门。
门正开着,里面有烟熏的味道,她的手指没有扫过门把手上挂着的毛巾,先走了进去,我跟上,跨矮门槛时我看到一个奇怪的盆子,被报纸覆盖着,烟熏味的来源。
我抚了抚胸口,原来是在熏肉。
眼前依旧不甚清晰,但我能看见她把我的书包挂在了一一把伞旁边,她边换拖鞋,边对屋里说:“爸爸妈妈,我回来了!过些天可以吃熏肉吗?”这句话让我莫名的心安,还有羡慕。啊,她有妈妈的。她没有要我换拖鞋,她拉我到客厅,电视发着模糊的亮光,不知放的哪个频道。
“我今天带了一个朋友回来,可以吗?”她比我斯文。此时妈妈已经站起身、走过来了:“当然可以。囡囡,今天回来的晚了几分钟,”她越过我们,从我身后拿出一双拖鞋递给我,说:“来,把你的鞋子换上吧。”温温柔柔的,就像妈妈一样。我和她一样,我的妈妈和她的妈妈应该也一样的!
我依言换了拖鞋,她的妈妈让我去沙发上坐一会儿。走到沙发旁,我顿住,脱口而出的不是一句叔叔好,而是低头对着正在看电视的男人说:“爸爸,原来你还好好的……”话未说完,泪已决堤。
耳鸣,眼前的世界突然变成一片漆黑,声音也随之消逝,一切都是旋转着的。
倏地我回到现实,这不是我,我才不会莫名其妙地哭,是因为在做梦吧!
下一刻,突然一阵心悸,我要走了,必须得走了!
我反身想再看妈妈一眼……
眼前是模糊的……我怔愣片刻,闹钟没响,刚才的梦使我醒来,和几乎所有我做过的梦一样,结尾处印象会深刻,相较而言。相较什么而言?我现在的脑子不够想。
摸着脸上的湿痕,起床了。今天妈妈生日,我要和爸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