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树第一次单独吃饭是在几年前的冬天。
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见过面,我有些担心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不过这点担心很快就消失了。几乎在看到远处那个伫立的黑色背影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
走近了之后才觉得更加惊讶:要不是额头上若隐若现的皱纹,恐怕我真的会以为眼前的男人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叛逆少年。
“想吃什么?”他语气轻柔地询问着,一面动作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外套。
“随便啊。”
我脱口而出的回答,是约会的时候最容易让情侣翻脸的导火索之一。女人口中的随便,才是最难满足的“要求”。
可这对阿树来说显然并不是什么问题。他只是微微一笑,带着我往扶梯走去:
“那我们先往上走着再决定吧。”
这听起来像是典型的拖延战术。我忍不住想。
不过几分钟后,当他用寥寥数语向我列举了这家大型购物中心楼上的各色美食的优缺点之后,我才算是领教了这个男人的说服能力有多厉害。
“…我反正不能吃辣的,最近有点上火。”在脑袋被这些情报绕晕了之前,我弱弱地多加了一个附加条件。
于是十分钟后,我们顺利坐到了新开张的一家焖锅店里。
“先生小姐可以看一下我们这里的二人套餐,很适合情侣的。”服务生笑容甜美地指着我面前的菜单,说话的语气热情得让我有些不习惯。
抬头开了一眼对面的阿树,已经是笑着和另外一位服务生聊开了。说的话题也已经从餐品转移到了对方的家乡和兴趣上。
站在他身旁的女生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素净的小脸脂粉未施,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的酒窝微微显露。她侧着头,认真地看着阿树,我即使看不见她的眼神也知道,那里面一定是柔情似水。
阿树总是有这样的能力,抓住任何场合任何女性的目光。
我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两声,对面的服务生立刻紧张地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担心我生气了。
“小叔,我没来过,你点餐吧。”我笑着说完,如愿看到刚刚还一脸紧张地服务生猛地松了一口气,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这个男人的实际年龄。
是了,阿树是我父亲最小的弟弟。比我大了整整十八岁的,我的小叔。我很少叫他小叔。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而是因为他不甘心。
比起当一个二十多岁成年女性的小叔,他更乐意别人以为他有这样一位年轻的红颜知己。
当然也毫不意外地,在他四十年的人生里,桃花运似乎总是处在巅峰期,常开不败。
交过的女朋友虽然十只手指能数的过来,不过追过他的女生,绝对是个难以估计的庞大数字。
任何女人只要放到他身边,似乎总能称得上“般配”二字。而这张比实际年龄老化速度缓慢了N倍的脸皮,也成了他最强大的魅惑武器。
我一直觉得,如果阿树生为女人,那一定是妥妥的昏君魅主的妖姬。美貌和智商并存,当不当武则天都只是想不想的问题。
可放到男人身上,却多少让人多了些小白脸,甚至“面首”的遐想。
就是这个彼时还春风得意的阿树,在那次午饭之后半年,彻底和异地的妻子闹翻,准备离婚。原因,是他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
一个长得不如妻子漂亮,年纪不如妻子年轻,但是学历够高,足够独立的都市女人。
一个和出生小镇的小婶截然不同的女人。
我听说的版本,是阿树在牌局上认识了这个名叫紫若的女人,然后开始三天两头夜不归宿,甚至很快发展到了同居的阶段。至于他的妻子,还在异地的娘家,一边照顾一岁不到孩子,一边打着零工补贴家用。
异地的妻子终于带着孩子来找他,来挽回他,甚至每天在阿树的单位门口接他下班回家。
阿树妥协了。他搬回家,和没有了工作的妻子,嗷嗷待脯的儿子,以及身体虚弱的老母住在了一起。
裂缝自然没有这么快就愈合。不到三个月,夫妻俩的矛盾因为婆媳关系的恶化开始变得紧张,而阿树一个人的薪水也渐渐难以负担这样一个家庭的开支和自己的消遣娱乐。
小婶的母亲嗜赌,以前靠着老伴儿的退休金和小婶的工资补贴,并不算是什么问题。可女婿每个月寄来的五百块钱显然就不够了。她开始三天两头地电话威胁阿树,说是他对不起自家闺女,要补偿,语气恶毒,让向来自傲的阿树不堪重负。
生活的压力,精神的压力,终究是让这个男人彻底对发妻起了厌恶之心。
我不知道紫若这个女人在这之后的故事之中究竟扮演了怎么样的角色。是在阿树需要的时候对他嘘寒问暖,还是做出了一个和小婶完全不同的姿态,直接给了阿树经济上的支持。
不过不管过程怎样,她成功了。
于是短短一年之后,阿树决定离婚。
待我毕业回家,正是奶奶发动所有亲人劝说阿树不要离婚的时候。他们以为聚齐所有人一起劝说会是最好的机会。可在我毕业回家的家庭聚会上,阿树却是和这个陌生的女人手拉着手出现了。他看起来很疲惫,眼镜下无法遮掩的青晕和稀疏的发丝让他终于露出了一个中年人该有的模样。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好像突然远去,他却依旧像是着了魔的少年人一般,对在场的所有人宣告:
“我和娟子恋爱结婚十年,在那之前还有个女人耗了我十年,我已经四十岁了,还多少个十年给我耗?我现在要和她离婚,因为我现在爱的人是紫若。不再是她了。”
他身旁的女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依偎着他,和他十指相扣,嘴角微微扬起。仿佛这样就可以给他更多的勇气。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毫不忌讳地,和所有家人为敌。
这或许是一个小三上位之后最得意的时刻了。不是在正室之前秀恩爱,也不是看到男人宣布离婚,而是这个男人在所有人面前承认爱自己,承诺会给自己一个身份。
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了。
因为这个阿树,我不认识。
我的小婶娟子,现在还带着她三岁的儿子生活在自己出生的那个小镇。偶尔在朋友圈里看到她发的照片,看起来面色红润,甚至比刚刚当母亲的那阵子更加年轻漂亮。
她和阿树还没有离婚。因为阿树暂时还付不起高额的抚恤金,所以这桩婚姻还在纸面上继续着。
有人说娟子还在等阿树回心转意。有人说这只是为了报复背叛了她的男人。
不管怎么样,阿树至今还和紫若住在一起。
逢年过节的家庭聚会他依旧会带着这个女人一起出席。这个女人也终于意识到了危机,不再只是沉默地甜蜜微笑,反而一副八面玲珑的样子招呼所有的亲戚。反倒是当年那个语气坚定护着自己的男人,如今在任何场合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我不知道阿树是不是后悔了。
可我记忆里那个总是微笑的阿树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像个不知疲倦的顽童一般只顾着争取自己的“幸福”,却永远不曾知晓有一个词叫做“长情”。
我想,或许过不久他又会疯狂爱上另一个女人也说不定吧。
P.S.
原文首发在二更食堂。名字是《有的男人,一辈子都是孩子》。其实《阿树》才是最初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