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白画端
(1)
宋方玉的判决终于下来了,圣上开恩,免于死刑,判其流放,终身不得回乡。
他被押解出城,城中所有人远远张望,无一人敢前来相送。他双手被拷着,双脚被锁链锁着,囚服上的血迹就像点点梅花,寸寸浸染。
他含泪却怒目,愤恨却转笑,在这城门口哈哈大笑,似是控诉这天地的不公。
宋方玉本是小有名气的才子,为人仗义,乐于助人,长相也颇为俊美,是许多年轻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可他偏生年轻气盛,见不得人持强凌弱。因了一次拔刀相助,他将自己的前途断送。
县官仗着权势强抢民女,害得人家家破人亡,一家七人徒留三口。宋方玉不仅救下来人,还吟诗一首嘲弄县官,县官大怒,默默将此诗记下,诬他一个意欲谋反之名,缉拿入狱,最终被判流放,再无回头之日。
当见到远远观望的人群中,那被救的少女一家人拥在一起,泪流满面却不敢反抗一声,宋方玉终于醒悟,错的不是他,错的是这个天下。
傲气如他,仰天大笑三声,他站在风里,又吟:
“方玉不悔来时路,不恐前行多少忧。独怕此生无知己,与我一并作天雄。”
黄沙迷人眼,落叶飞满天,他将就此离去。
忽然,狂风大作,天边传来一声凄厉的鸣叫声。却见一只深褐色的大鸟朝这里飞来。它张开庞大的双翼,卷着妖风,声势浩大。
押解的士兵见了妖兽纷纷作鸟兽散,唯独宋方玉仍是一动不动,沙尘迷眼他索性闭上眼睛。若是从此流放,输给狗官,不如作鸟兽食,将这凡胎肉身还予这天地。
那大鸟在风与尘中竟似乎伸出一双手,有力地抓住宋方玉,只一瞬,便把他带走了。
后来有人说那大鸟是个天神,又有人说看到的是一双女人白净的手。
总而言之,大家更愿意相信,宋方玉肯定是被带上天,做神仙了。
不过宋方玉的确是被带去做神仙了。
再醒过来,他的锁链镣铐尽除,穿着干净的衣服躺在柔软的高床上,枕被还有奇异的幽香,简直就是人间仙境。
他下了床,推开门,正好遇见刚想推门进来的阿朱。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一身白裙,青丝如瀑,明眸皓齿,微微一笑竟如花开般静雅动人,她手中捧着一碟茶具,青瓷金纹不失雅致。
“你醒了。”她笑着欠了欠身,整个人就像一幅画。她递过一盏茶,“早晨刚煮好的清茶。”
宋方玉愣了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阿朱再笑,这一次她望向宋方玉的眼神带着羞,她往宋方玉手中塞了一张纸条,转身便走。
宋方玉傻呵呵地笑着,展开纸条。
纸条上写得是那日他觉悟时吟的四句诗,字句隽秀,且苍劲有力,不像个柔弱女子能写下的字迹。
宋方玉看着纸条上的“知己”二字,一时兴起,也寻来纸笔,再写了一帖信。
他想着,晚些再碰见那个姑娘,定要把这封信交给她。
(2)
宋方玉一直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她不需要太过美艳,也不需要身材绝好,只要长发顺直,开朗爱笑。不会操持家事也无妨,只要她能读懂自己的诗词,歌声能与他的琴声相合,闲时能浅酌对诗,再写得一手好字。
他一直以为这世间再寻不到这样的女子,直到遇见阿朱。
她几乎符合宋方玉所有的遐想,并且热衷于与他沟通。
在之后的日子里,阿朱总会在用饭的时间给他送饭,两人便在这时候交换信件,眉来眼去。但是宋方玉并不感觉快乐,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的烦闷起来。
他不被允许踏出这间房子半步,每当他有离开的念头,便会有成群成群的鸟扑面而来,将他硬啄回房,唯一能见到的人只有阿朱。他也曾问过阿朱,阿朱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取了信件以后匆匆离去,从来不敢多呆,像是受制于人。
呆的时日太久了,宋方玉已经忘了今夕是何年月,也从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天下,是谁的天下。他打开阿朱递来的信,这已然是他无趣生活中的唯一乐趣。
信中只道外界艰险,留在这里对他最为安全。
宋方玉思忖一夜,辗转反侧。
次日,阿朱送饭来,他一把抓住阿朱的手腕,伏在她耳边小声说:“若你有苦衷,你眨两次眼。”他装模作样接过碗碟,双眼直勾勾盯着阿朱。
阿朱眼神闪烁,迟疑半晌,连眨了两次眼。
宋方玉故意打翻汤碗,阿朱蹲下来擦地,他又轻声道:“我带你逃,好不好?”
阿朱闻言猛地抬头,眨了两次眼,带出星泪。
宋方玉握住她的手,轻声:
“从此以后,你是我的知己。”
(3)
“小心。”宋方玉扶着阿朱逃离那间屋子,夜色已深,却拦不住二人向往自由的心。
他们躲过鸟群的搜捕,在未知的树林里穿梭,脚步不停。
这时,深夜传来一声鸣叫,阿朱牵着宋方玉地手忽然松开了,她蹲在地上蜷成一团,吓得瑟瑟发抖。
“她来了……”
宋方玉抱住她,试图安抚她,而那只鸣叫的巨鸟就这么到了他们跟前。
它变作一个黑裙女子,身体消瘦,眼眸如冰。黑裙女子也不说话,无声地阻拦住两个人。
“你便是囚禁我二人的妖精吗?”宋方玉拿起不知从哪寻来的木枝,挡在阿朱的身前,怒目圆睁。
那女子面无表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阿朱,轻轻点头。
“我们现在要走,你可是要来阻止?”宋方玉明显感觉到眼前的女子不是凡人,他抬起手,木枝直指女子的面门。
她也不恼,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你执意要走?”
宋方玉被问得摸不着头脑,他犹豫着点点头,却依旧戒备:“承蒙姑娘照顾。”
话音刚落,面前女子扬袖起尘,化作一只巨鸟,直入天际。
宋方玉扶着阿朱,温润如玉。他用手拭去阿朱脸颊因害怕而落的泪,心疼地说:“我带你走,从此以后,相偕白头。”
阿朱怯怯地点点头,与他相视一笑。
(4)
绮梦便是那日把宋方玉带回来的大鸟,她是鴸鸟,是人们口中的不祥之鸟。
她住在山顶,无人之境,过着悠哉的生活,学着凡人那样看书习字。她也学书里的英雄,救过差点被人玷污的女子,并将她安顿好保护好,那便是阿朱。
阿朱惧怕她,她便不去靠近,只是在暗处默默看着。所以当阿朱同意帮她递交信的时候,她天真的以为阿朱已经不怕她了。
那日,绮梦见到宋方玉,便爱上了宋方玉。
天下间竟有这样的人,一身落魄仍旧正义凛然,他就这么站在那里,风吹过似乎就要倒,却像生了根,纵是狂风骤雨,他不会倒。
她便着了魔,化了真身,要救他出苦海。
她怕像惊了阿朱那样惊了他,便想学写信,抄诗。收到宋方玉的信,她开心得几乎要发疯了,一封信练习十几二十遍,一个字写不好便另起一页,直到满意才肯送出去。
她躲在树上偷看,见到他迫不及待地收信,便像个孩子似的在树上乱跳。可她从来看不懂的,是男女之间眉眼的秘密。
她料到总有一天高傲如他会不堪束缚,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残忍地离开她,断了她的念想,也断了她长久以来的希望。
他若是终于发现身旁的人从来都不是与他通信的人,他是否还会选择她?那个心高气傲却才高八斗的郎君,是会与阿朱白头偕老,还是会想要回到这里,找到他真正的知己?
又也许他从来不爱知己,只爱美人。
绮梦坐在桌前,握着他曾用过的笔,触着他曾磨过的砚。她提笔写下宋方玉三个字,苍劲有力。她拂袖,所有两人通过的信尽数散落一地。
她着眼一封信,上面竟写着四个字 “相偕白头”。
只是可惜啊,不能与君到白头。
(完)
《山海经》: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痹,其名曰鴸,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