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死死人物篇 / 你好啊,芒岁岁

你好啊,芒岁岁。

作者:胡雅敏,甘肃省陇南市成县人。笔名:凉子姑娘。

1993年夏,天很蓝,云很白,芒岁岁站在阳光下,头戴帆布帽,笑的很乐呵。

1993年夏,蝉鸣声盖住整个夏日,黄河的石子拍打着河岸,中山桥边的柳树,散落在阳光下。芒岁岁背着格子书包,手扶栏杆,一步一步,跨过中山桥的人行道。

也是这年,我捂住嘴巴,对着流淌千年的黄河喊,芒岁岁,你好啊。

芒岁岁莎莎,你好哇。

李一年,你好啊。

兰州话唤美女作“莎莎”。

1、

1992年冬,面前一盒中南海、一碗牛肉面,还有一只波斯猫。

中南海的烟味呛人,这只波斯猫鼻子叼,闻不得。

火炉上烧的橘子皮翻了花的时候,白芬芬把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里的姑娘穿一件做旧蓝色格子衫,梳着两个麻花辫,模样没看清,只隐约看出很清瘦。

白芬芬说,去见见呗。

1992年,全民炒股开始。巷子口的旧音响店整日放着《同桌的你》,那个年代,不管黑猫白猫,能捉到老鼠的猫都是好猫。那是1992年的天空,兰州的上空少了兰石化排出的污烟,多了几只白鸽。

那时候,东方红广场还没有白鸽,中山桥翻修第五次,黄河上随处可见的,是临夏的羊皮筏子,我家楼前的马保子牛肉面馆还在,老人喜欢结群蹲在马扎上晒太阳。

这年啊,我25岁。

我也不认识芒岁岁。

我穿一件黑褂子,浑身裹成粽子状,撑一把黑伞走在入冬的巷子里,到了新华书店门口停下。靠墙点根香烟抽完,轻推开书店的门。

我进门三分钟后,那个照片里的姑娘,怀里抱一本茶色封皮的《百年孤独》,探头推眼镜,慌慌张张的朝我走来。

近一米处,她站定,然后她问我,你是李一年?

嗯。

啊,不好意思来晚了。

没事,坐吧,我也刚到。

这个气氛你大概能猜出来是相亲了,照片里的姑娘手里捏着我的照片,随后她夹在书页中,端坐身子,抬头看我。

我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叫芒岁岁?

她答是。

我又问一句,几岁了?

她愣了下,不好意思的回答,20岁。

20岁出来相亲?

我承认我是话尬,这句话问完,我们俩都不讲话。她干坐着,翻那本《百年孤独》,她的发很长,扎起来到腰部。她的脸颊很白净,白里透红的嘴唇上,多了一颗黑痣。

那晚天黑的很早,黄河没了往日的娇羞,开始狂躁起来。

我跟在芒岁岁身后,看着她一步一步迈着步子,踩着青石板小心地往前走。

走到黄河人家的红墙处,芒岁岁停下,转身,朝我鞠躬。

之后她说,我到了。

哦。

我转身开始往公交站牌处走,站在马路对面,我看到她轻碰铜艺锁,推开那扇红门,像素日里见到的白鸽钻进天空,没了身影。

黄河没个安静的作响,发出狂浪般的巨响,在那样的夜晚,显得蠢蠢欲动。

2、

1992年夏,天很蓝,云很白,芒岁岁站在阳光下,头戴帆布帽,笑的很乐呵。

那是我第一次相亲。

我以为,我和芒岁岁不会有什么瓜葛。

那次相亲的半年中,我和芒岁岁没什么交集。《编辑部的故事》捧红了李冬宝等人,白芬芬整日守着电视机看李冬宝,我在她的催促下,再次和芒岁岁见面。

白芬芬说,那姑娘家庭好,知识分子,你抓点紧。

地点是在兰大校园,芒岁岁的黑皮箱卡在阳台上下不来,我不偏不倚刚巧赶上,进了宿舍楼,把皮箱生扯下来。她递给我一个不锈钢的杯子和饭盒。

芒岁岁说,你拿着这饭盒去楼下邮政,就说我的包裹少了这些。

我火速下楼,把杯子和饭盒塞进绑好的绿袋子中,走到楼下的时候,就看到她们宿舍楼上挂着“恭喜1993届毕业生顺利毕业”的大红横幅。

芒岁岁顺着楼梯,挤开人群下来,她拉我站在房檐下,问我来干嘛。

我说看看你。

她就笑,笑完就说,咱俩好久不联系了,我以为你忘记了呢。

哪能啊,这不刚好帮你搬东西。

那天下午我帮她搬了很多东西下楼。

宿管收钥匙时,她擦一把眼泪,把钥匙递过去,出来的时候她和我讲,四年的记忆,都锁进了那间宿舍。

我好像从她身上,看到了被窝荒废的四年时光,在兰山脚下,嬉笑打闹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那晚芒岁岁和我不再陌生,我们撬开黄河啤酒,坐在烧烤摊上,唇红齿白,一口啤酒下肚,周身畅快。

她的舍友有陕西和宁夏的,还有两个河北的,操一口地道的家乡话吱吱吱喊半天,芒岁岁也用兰州话吱吱吱回应,神奇的是,她们沟通居然没障碍。

酒过三巡,芒岁岁举杯朝我走来,说了声谢谢。

我假装叹气,我妈逼来的。

芒岁岁就大笑,哈哈,阿姨和我妈妈关系挺好的,我妈妈也爱逼人。

我又问她,那你也是,被逼来的?

她仰头喝一口啤酒,看我一眼,嘴角扬起,再没说话。

芒岁岁毕业后进了兰石化,进厂的第二天就被分配到青海去工作,走的时候我不知道,可能太急没有联系方式,也可能没必要联系。

她去西宁的第三个月,我被领导安排到沙坡头出差。

到西宁的第一天晚上,我和芒岁岁见面。

她请我吃手抓和杂碎。

芒岁岁说,来了西宁才知道,原来还有杂碎这种生物。那是一面杂碎的,羊肉什么都有的汤,多的是大西北的淳朴和青海人的生活,那一碗碗杂碎,吃的或许不是汤或者肉,大概是清汤寡水的寡淡,和九十年代的生活。

我和她走在西宁的街上,顺着人行道走啊走。芒岁岁就讲她在西宁的见闻,她去青海湖被冻成狗,她做的案子被批,她的失误和不小心。

过红绿灯时,我探过外套,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那一刻,我的心,五味成杂。

我没抬头看她,我害怕,那抓在手心的温柔,会在我意料之外时滑脱。

我牵着她走了很久,到了第二个红绿灯口时。

她停下,一跃跳到我面前,双脸冻的通红,眸子间闪烁的,是透过红绿灯闪烁的光。

芒岁岁问我,现在还是一个人么?

我答嗯。

她又说,我也是一个人。

我说,好巧啊,芒岁岁。

她转身的时候,我拉过她的手,她的整个身子被我揽在怀里。

我说,那我们凑两个人吧。

很久很久,久到不知多长时间。

我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那红唇齿白相交间,说出的字是“嗯”。

那晚的时间,是1993年10月。

大街小巷唱的歌,从《同桌的你》升华到《小芳》。

3、

1993年夏,天很蓝,云很白,芒岁岁站在阳光下,头戴帆布帽,笑的很乐呵。

我想她。

真的想。

在沙坡头的第三天,我就开始想芒岁岁。那感觉就像是雷遇到风,起了化学反应,一切水到渠成时,思绪就开始狂风暴雨。

我猜测,思绪狂风暴雨时,黄河上也娇羞不起来。

其实你不知道,黄河对于兰州人来讲,就像是那碗牛肉面,走到哪,都通灵性。面是兰州的人根,而那条黄河,是兰州人的魂。

这种深情的话不是我说的,是芒岁岁说的。

她给我寄来的信里,有一张母亲河雕塑的照片,芒岁岁小小的,站在雕塑旁傻笑。

那一刻,我的所有思绪,都被带到了西宁。

山青海清,有芒岁岁的西宁。

等到圣诞节,一张绿皮火车票,一个黑色挎包,我从中卫出发,途经景泰,坐了10小时火车,到了西宁火车站。

芒岁岁戴一顶红色帽子,脸藏在围巾下,我把她拥在怀里,我们在火车站完成第一次接吻。

顺理成章,我们做了情侣该做的。

圣诞节,夜很黑,芒岁岁在我身下,展现无尽温柔,那是我们的第一次,格外珍惜。第二天走的时候,我们偷偷把白色床单装在包里带走了,那上面有芒岁岁的处子之血。

这是我和芒岁岁的前一半故事。

1994年春,我们一起调回兰州,我带她去了巷子,她望着漫天盘旋的白鸽叹息,可能以后会一直生活在这条巷子里了。

白芬芬自然是欢喜的,招呼里外,还做了她拿手的红烧肉。

那晚,我和芒岁岁睡在我的小床上,我们听了张国荣的很多歌曲,芒岁岁踩着小板凳,翻出我珍藏多年的磁带,有邓丽君的,还有张学友的,还有很多读大学时,学长写的追女生秘籍。

芒岁岁说我傻,不会追。

那时候她剪了短发,像蜡笔小新。

也是这时我才发现,爱一个人,跟头发长短没关系。

那年腊月,芒岁岁怀孕了。

她告诉我时,我拉她到中山桥,当着来往的人,拼命亲她,亲到骨头差点碎裂,亲到眼泪打滚。

我捧着她的脸,对着白塔山,轻唤她的名字。

芒岁岁,你好啊。

她也轻唤我的名字。

李一年,你好哇。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刚刚好,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故事。以前我还会想,结婚时是什么样子,结婚后又是怎样的,那些被生活磨平的棱棱角角,其实不是对我们的惩戒,更多的是,教会我们冷静。

我和芒岁岁,一切也是刚刚好。

我们准备结婚,她带着我去了临夏老家,我们去刘家峡捡石子,去逛每一条灯火通明的巷子,去走每一条十字街。

芒岁岁说,她犯懒了。

那时候她怀孕三个月,孕期反应明显,半夜里端坐着身子喋喋不休,很好的诠释了一孕傻三年。

那时我们已经结婚一个星期左右,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们养了一条秋田犬,绑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芒岁岁每天都会穿一双拖鞋,蹲在秋田犬跟前玩耍。

我每晚七点多下班,下班后能吃到她做的各种面。

1995年6月凌晨。

芒岁岁一阵腹痛,我连夜送她去了经常复查的医院。我的耳朵就像是灌进了黄河水,搅的一发不可收拾。

半个小时,大夫出来宣布,生下一个死胎,是个男婴。

整个走廊顿时炸了锅,白芬芬一屁股坐地上开始大嚎,几个亲戚坐立不安,靠在医院的白墙上小声哭泣。我的近一米处,是一堆烟头,那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抽烟。我面前盯着的,是那扇大门。

此时心里能想到的,早已不是孩子,而是躺在病床上的芒岁岁。

若干年后,每次午夜梦回时,都会被惊出一身冷汗,无数次问过自己,对那个孩子真的不惦记么?

其实,答案我也不懂。

4、

1995年夏,天很蓝,云很白,芒岁岁站在阳光下,头戴帆布帽,笑的很乐呵。

那是芒岁岁的劫,我的难。

自那开始,芒岁岁整日整日发呆,半年多没上班,待在阳台上,要么下楼蹲在秋田犬旁边,抚摸着毛发。

秋天时,叶子落了一地,少了银装素裹,多了几分秋意。黄河边上的柳树落了叶子,只剩下一棵棵枯树守着这条黄河,像老者,又像是少年曾经的模样。

有一天芒岁岁和我说,想去兰山了。

我带她爬了五泉山,到了兰山顶。她站在兰山上,斜眼看整个兰州城,早已没了清新如初的样子,到处都是被废气排放的弥漫雾气。

芒岁岁站在兰山上,伸手拉我,就几米远,我被雾气罩住,看不清她的模样。

她说,以后我们再生一个吧。

我们下山时坐的缆车,二十分钟到了五泉山底下。

白芬芬对她不好,再也没了以前的亲切,她住在老家,几个月才来一次。每次过来,都指着芒岁岁的肚皮埋怨,夭折了一个,赶紧再生一个呗,都几年咧。

芒岁岁被郁疾缠身,她的等待,却让我等来了她的无限猜测。

两千年,我把工作辞了开始创业,搞了一家装修公司,起步阶段遭遇很多白眼,在外应酬有时候长达一个月,回来时,她什么话也不说,抱起被子去了次卧。

我会在半夜听她捂着被子哭,怎么敲门她都不会打开。

她给我的理由是,我不爱她了,我有了新的,在外即使有什么,请我一定要告诉她,她不想做不明白的人。

隔着门跟我说这些话时,我蹲在门外抽着中南海。

这烟味,很苦。

煞心的那种苦。

有时候我很好奇,女人到底是什么生物,她们能联想到的,是你永远无法猜测,因为忙忘记回短信,要么一晚上没打电话,就会有千丝万缕的想法涌上她的心尖。我想过很多次芒岁岁,却无法解释她的这种心态。

白芬芬说,再生不出来就离。

这种话茬进了芒岁岁的耳朵里,等我回去时,她就不见了。

那是我公司起步稳定后的第一个月,我回去本打算带她去新的城市生活。

大门紧闭,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状态。

院内的秋田犬饿的皮包骨,见我进院,它挪动瘦小的身子,发出苍老般的细丝哼叫,朝我摇尾巴。

我开始疯了一样找芒岁岁,却鸟无音讯。

你无法想象疯癫对于一个人是什么状态,那种半夜被噩梦惊醒是什么感觉,那种走在某条街头,渴望遇到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五脏六腑,都是芒岁岁。

这就是我和芒岁岁后半截的故事。

我还在找,有的人说,在青海遇见过,我开车去青海。有的人说,在嘉峪关遇见过,我开车去嘉峪关找,有的人说,在黄河中山桥遇见过。

这些人,说话的时候,老爱带着“听说”两个字。

刚巧,我对真假,早已失去辨别能力。

情不由衷。

5、

2010年夏,天很蓝,云很白,芒岁岁站在阳光下,头戴帆布帽,笑的很乐呵。

2010年1月,出现象限仪座流星雨,北京是最佳观看地点。

2010年4月,中国演员雷明逝世,享年71岁。

2010年世界杯足球赛决赛于2010年7月11日在南非的足球城体育场进行。

大街小巷,家门口的旧音响店,整日循环播放的是金莎的《星月神话》。

2010年腊月,广播上插播一条新闻:

据报道,广东东莞查出一批传销组织,该组织头目是甘肃兰州人,从兰州迁移组织到广东,整个组织以生产假冒伪劣减肥药为主,现已被警方查获。现将该组织传销人员名单公布如下,请各位家属看到尽快联系,年龄最小的只十五岁。

前三秒钟,我怀里抱着波斯猫,刚打开手机推送的广告。

屋外是一片白雪,盖住整个兰州城。

黄河的水啊,安静的发烫。

我抬头,眯起眼睛,扫一眼屏幕,瞬间,骨头开始碎裂的响声发出。

波斯猫从我的怀里窜出,钻到了桌子底下。

芒岁岁。

芒岁岁。

人事已非的景色里,你过得可好。

午夜梦回时,是否会想起那个蝉鸣声盖住整个夏日,黄河的石子拍打着河岸,中山桥边的柳树,散落在阳光下。

你背着格子书包,手扶栏杆,一步一步,跨过中山桥的人行道。

我捂住嘴巴,对着流淌千年的黄河喊。

你好啊,芒岁岁。

你好哇,李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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