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乡 居
1990年元月
小村座落在东山坡下,名叫石头哨。三十几栋土坯草房从岭上鳞次而下,自然地形成两条街。沐石河水从村西迂回而来,又甩了几个弯从村后绕北坡向东流去。河湾绿柳团团如烟,随大堤蜿蜒而下。河套里庄稼油绿茁壮,涌浪翻波。村西大堤下有一大片鱼塘,环塘围堤杨柳依依,花繁草茂,塘边蒹葭摇风,菱荇浮水。塘内微漪澄碧,鹜绕鱼游。村南几里外大青山、双顶山郁郁苍苍,晴岚氤氲。
这是一个和千千万万村庄一样的普普通通的小村庄,我也只是在那里住了短短的三年零三个月时间,但它却深深地嵌在了我的脑海里,把它和“家乡”两个字紧紧地融在了一起。因为,它是我踏入人生之旅独立闯生活的第一站,我下集体户、全家插队落户都在这个屯。在这个屯里,我家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固定资产——三间土坯瓦房。虽然它是公家出木料、我家管其他材料和工钱,负债而建,直到举家返城时才又因卖了它而还清了债务,但它却给了我家的温馨、乡邻的情谊、生活的技能、创造的快乐和诗的灵感。
一九六九年冬,在我下集体户到石头哨屯一年之后,父亲携全家也来到了石头哨插队落户。一开始住在生产队的队部里,第二年春天,生产队就组织社员帮我家盖房。
第一件事是脱土坯。生产队从社员中抽出二十几个壮劳力,自己带着工具,一大早就来到我家,挖土的、铡穰绞(泥中的草)的、挑水的、和泥的、运泥的、抹坯模子的,弄得满身泥水、汗流浃背,一直忙到天黑,在东岭下脱了一大片黄土坯。直到现在我仍遗憾仍脸红的是,当时限于条件,招待帮工的只是土豆、白菜、黄瓜干、豆角干等干菜,而且一大半都是屯邻送来的,连肉都买不到,惟一的鲜菜是从西甸子采来的一种叫鸭巴掌的野菜,代替菠菜拌凉菜、熬汤,喝的是托人从德惠借了几个副食品供应证买来的散白酒,吃的是小米饭,抽的是叶子烟,但大家都满意得直说好,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村民的热心、质朴、实在。
盖房用的木材由公社“五七连”从山里发货到邻县的九台县城,再由生产队派车去拉回来。在七月的骄阳下,早上两点出发,途经边里的六台、城子街、庆阳等地,须紧加鞭一小天,近黄昏时才能到九台,但不能歇着,要赶紧装车,晚上早早睡觉。第二天还得起大早出发,傍晚才能回到家。我记忆最深的是第二次去拉木头,从九台回来路过一个叫“猴石”村的东山坡时,因道路凹凸不平加上雨后路滑,满载木材的马车一个侧翻,把因长途劳顿而睡在车上的父亲和我一下子掀进了路旁的泥坑,拱了满头稀泥,幸亏没摔在石头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半个小时后,连马拉带人推,总算把车又翻了过来。这一翻车,一下子驱光了睡意,上坡时跟在马车后面步行,瞪圆了眼睛看着车上木材左右摇晃,车轱辘颠得只有一只轮胎上下轮流着地滚动,再也不敢坐在车上走山坡坑路了。在马车滑下双顶山长约二里地的陡坡时,我一直使尽全身力气用后背拉着车闸绳没敢松开,到坡底时,后背火辣辣地疼,清晰地留下了一道深紫色的绳痕。
因为盖房,家里原本就紧张的经济状况出现了空前的拮据,有时连点灯的油都买不起。那一年,爱玩篮球的我连球鞋、裤衩都没舍得买,大队篮球赛时,我是光着膀子、光着脚丫,穿着家做的裤衩上的场。三间房子的木柈子房箔也是我光着膀子在烈日下一块一块地用大镐劈出来的。虽然现在回忆起来有几分心酸,但当时却是兴致勃勃,不以为意。
那时,当地农村盖土坯房不往下挖地槽砌石头地基,只是在平地上一层一层积土为台,铺一层土,浇一遍水,然后牵一群牛踩几遍使土夯实,称为“垫房身”。 生产队派车送来黄土后,我就用一早一晚时间垫土、挑水浇淋,牵牛踩平,如此反复不知多少层,忙累了十几天,终于垫出了一块房身基台。
为了加快盖房进度,全家人都忙活起来了。我当时会点木匠活,就帮着木匠干活,边干边学,农村当时盖老式房子的全部木工活如砍房架子、打窗套子、码磉(注)、立柱脚、上梁、挂檩子、上椽子、铺房箔、钉檐板等都学会了,而且建议老木匠把传统的“三炷香”式挂柱加上斜拉板,以保持房架子的稳定性和增加抗压强度。母亲在做饭、侍弄园田之余,全面负责有关盖房工具、物品的筹借、保管,并参加一些如搬坯、浇水等劳动。父亲当时在五台中学教书,每天步行往返二十几里路,早上起来和下班回来也赶紧干活。就连当时还很小的弟弟妹妹们也都兴致勃勃地参与抬水、递泥、扒秫秸等力所能及的劳动。
经过全屯社员帮忙和全家人起早贪黑的辛劳,在农历七月新秋,三间土坯墙、红瓦盖的新房子终于落成了,它骄傲地座落在屯子的最前边,还是屯里的第一幢瓦房呢!
在建房中虽然挨了不少累,但我学会了木工活、泥水活、搭炕抹墙、用秫秸吊棚等技能,第一次体验到了创造者的骄傲和拥有者的自豪。
因为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子,而且是自己亲手所建,所以,住进去觉得十分亲切、踏实。虽然由于房子竣工得晚,墙没干透,冬天农村又没有炉子,北墙一片白霜,屋里也不暖和,但是,坐在热炕头,冬夜里围着火盆在油灯下扒麻杆,母亲边纳鞋底边和我们唠嗑,却也别有一番温馨的天伦乐趣,有时唠嗑点煤油灯时间长了,两个鼻孔被灯烟子熏得乌黑,也不觉得炝、不觉得冷。
我最爱的是新居的初秋,站在房前往南山和西甸子一望,满目色彩斑斓,像一幅巨大的水彩画,在暖暖的阳光下悄悄地变幻着成熟的色彩,一阵风吹来,高粱、苞米叶子哗哗作响,随着风一轮一轮地向远处涌去,像涛声,像奔马,有时又像窃窃私语,撩起了农家人心中无限的丰收喜悦和热切的盼望。就是房前屋后的小菜园,也都是红黄绿紫,高低错落,别现一番景致。在搬入新居的第二年秋天,我曾写了一首《西江月.村居秋初》:“房后椒红菜绿,院中豚逗鸡逐。柴栏豆角绕葫芦,爬上门前柳树。天外风涛送爽,蹊边稼海摇珠。高粱低语面瓜匍,大豆拥偎玉黍。”那时虽不懂平水韵什么的,但高兴了就写几句,也表达了喜悦、知足的心境。
岁月匆匆,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前年回村,我又特地去看了我的故居小屋。在众多又高又亮的新瓦房群里,它显得那样低矮、陈旧,既像一个矮了一截、显得瘦弱的小弟弟,更像一位饱经沧桑驼了背的老人。望着它,往事萦怀,历历在目,岁月感慨,油然而生。
小村留给我的是什么呢?是劳动的欢愉?是乡居的淡泊?是岁月的蹉跎?是家的温馨?是屯邻的情谊?还是爬生活漫坡的艰辛?似乎都是,似乎又不全是,真是说不清楚。
唉,人哪,真是个怪物!生活不一定都是美好的,但回忆永远是美好的!
哦,石头哨!哦,我的乡间小屋!我的第二故乡,我的家,我梦绕神牵的地方,今生今世将永远铭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