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奶生于农历1929年腊月初六,逝于农历2020年闰四月初七(阳历5月29日),享年92岁,临终前儿女孙辈及她的亲弟以及侄子侄女都在场,都说她是有福的人,我也这么认为。
我很早就想写写舅奶,苦于没有思路拙于表达。今天一个人在家,盘坐在这里想着还是写点吧,若是不写,可能就再也写不出来了,人是多么善忘而无情的。
我想模仿编写家谱的格式,将舅奶的儿女及后人记录清楚,并能坚持记录下去,让散落各地的孩子们都还能记得自己的老祖宗,不至于因为大家散居各处最终忘了来处。这也只是我不切实际的想法而已。
我是唯一一个跟在舅奶跟前一起生活得最久的孩子,但我的记忆里,没有她的拥抱、抚摸、亲吻、宠溺......似乎也没有使唤、责骂和教导,舅奶是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几近于愚拙而憨厚的人,性子慢到让人崩溃的程度。舅爹在世,年近八十还常常为不能准点吃饭而暴跳如雷。他们的一生就像上天有意安排了一个急惊风与慢郎中的阴差阳错的啼笑不得的姻缘,跟着他们一起生活的我便磨练出看惯暴雨飓风肆虐大海的场面,最终,大海仍是大海,且似乎永恒了。
当然,我也可能是听过最多关于舅奶一生故事的人。那时候,我和她经常晚饭后黑灯瞎火坐在院子里,听她一遍一遍讲过去,重复很多遍我仍然喜欢听,不是因为好听,而是因为那样的时刻是最有亲情时光,我很享受那样的时光。她讲怎么和舅爹相亲,怎么刚刚嫁进门,婆婆扔给她一条裹脚布,讲婆婆怎么撺掇男人将她打得鼻青脸肿,讲她的那些牙齿是怎么被打落的,讲她因生了四个女儿被虐待,讲怀孕的时候要吃两毛钱大饼而不得,晚上回来被舅爹用板凳砸,讲大舅出生从此扬眉吐气,讲邻居欺负她们全家无壮丁,讲舅爹用什么奇葩的思维嫁出去四个女儿......这些故事,恐怕她的儿女们都不知道的。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慢性子的舅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没有时间讲,等老来有时间讲了却已没有倾听的对象,我成了她唯一的听众,然而多年过去,我也不记得了。这么一段值得记录的人生经历随着舅奶失去记忆,消逝在她自己的历史长河里,无人知晓无人感知更别谈有人为她感慨感叹,如果这样说,那么这长长的92年是不是有些不值得?我是不是可以弥补那么一点点的不值得?
我想不起舅奶到底是不是疼我爱我的,坐在这里我仍然是在深挖那段时光,仔细寻找爱的印记。我竟然都不记得她叫我的小名,那么我跟她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我们到底是怎么共处的?难道紧紧是很多个夜晚听她絮絮叨叨讲故事?那我一声声叫过她“舅奶”吗?我也不记得了。
有一个夏天,有一个特别热的中午,眼看着暴风雨就要来了,舅奶要去给在街上摆摊卖百货的舅爹送雨布,我不记得是我主动要求去的还是让我去的,那是做午饭时间,我一定是不做午饭的,那我去吧。刚到摊边就被暴君舅爹一顿跳骂,这么慢,赶紧盖雨布,说时迟那时快,狂风还没来得及卷过来,暴雨劈头盖脸落下来,顶着风雨盖好雨布,我们跑到乡镇府大院里躲雨,廊檐下站的都是人,舅爹让我回家拿伞给他,他要回去吃饭。人们都来劝,雨太大了,一会儿肯定就停了,让个孩子这么大雨怎么走?见惯了暴跳如雷,我一头扎进雨里,我知道脸上不仅仅是雨水,那是我成长过程中最深的记忆,最不愉快的记忆。我走进家门,舅奶知道我要拿伞去接老暴君回来吃饭,破口大骂,对,想起来了,那是她爱我的表现。那一次她跟暴君舅爹差不多打了一架。她说老了,再也不用怕舅爹打,她还可以报仇。
有一天晚上,照例我们祖孙二人吃好晚饭,舅爹喝了酒睡去了,她开始讲她的故事,因为外面蚊子多,我们在堂屋里点了蚊香,开了吊扇,把大板凳放倒,两个人坐在那里。忽然一声炸雷,接着一道闪电,停电了。屋里屋外顿时黑得不见五指,我们有那么短暂的愣神,我有点害怕,舅奶说:“停电了。”因为看不见,我们就这么坐着,等电来。那一幕至今在我的记忆里,敞着大门听外面的狂风暴雨,偶尔的炸雷和闪电,屋内有时候瞬间亮堂,转瞬陷入黑暗。我们就这么一直坐到来电。
高一的时候,抱了条小狗,我给它起名“阿包”,中秋节,阿包刚刚到了陌生的地方,不肯安睡,呜呜呜一直叫,我就把阿包抱在怀里在院子里踱步,哄它。月色清亮,院子里的围栏和菜地都那么安静和清晰,我一个人抱着小狗走到深夜,想爸妈,自伤自怜,我不记得舅奶喊过我该睡觉,小狗睡了,我才去睡。
我和舅奶生活一起几年我不记得,记得的也就是以上那几个特殊的场景,那段生活现在想想是自由的,没有人管束,也是极度孤独的,因为感觉不到爱。刮风下雨,舅奶没有去学校给我送过伞,倒是以为我书丢家里,抱了几本书急匆匆送去学校,其实那是我看完了丢在家里的武侠小说。可能在她的认知里,念书其实也很重要的。我记得的还有跟她生活的所有日子里,早饭都是蛋炒饭,在小煤炉上慢慢炒,一清早,她就这么生炉子烧水炒饭,日复一日,没有变化也没有抱怨。
后来我住去大表哥家一年,再后来就在三舅家直到出嫁,离开了就想不起来去看她,因为我不喜欢那段时光,潜意识选择逃避和遗忘。
2002年,毕业第一年的冬天,我还在办公室,舅妈打电话让我通知妈妈赶紧回来,舅爹快不行了,一会儿又一个电话,舅爹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没来由哭了。我是舍不得吗?是爱吗?老天,我从没讨厌过一个人像讨厌舅爹一样,那个老暴君,我从没想过要去孝敬他,我竟然哭得稀里哗啦,我今天给自己的解释是,妈妈那么远,来不及看到自己老父亲,妈妈那么难,还要走那么远的路......不知道。
送葬完毕,三舅说这下老太奶可以享享福,这一句恐怕也是对舅爹间接而中肯的评价。
人们都说舅奶是有福的,在2002年之前,她是有福的吗?从结婚到舅爹去世,五十多年,除了贫穷,她总是被打被骂。养育七个孩子,除了我的妈妈,六个遗传了舅爹的易怒暴躁难以沟通,没有哪个儿女在此之前倾听过她的心声,体谅过她的艰难。几个女儿被舅爹异于常人的想法嫁得稀奇古怪,只有三姨一个人挣脱他的安排自己选择婚姻。好在虽然都很暴躁,但都很有孝心,其实心里都知道自己老母亲的艰难,三舅说的对,从那之后可以好好享福了。可惜的是,第二年开始,舅奶已经慢慢失去记忆,老年痴呆了。苍天弄人。
后来的十八年是幸福的吧,但她似乎也感知不到了。喜欢吃什么,总是单独做给她吃;喜欢串门子,开着车带着她到处走,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指挥方向;逢年过节,三舅像哄孩子似的,给她很多张崭新的五块十块钱当作压岁钱,她再散发给我们这些孩子。信耶稣,孙辈们孝敬的钱大概都给了教堂......是的,一个半生受苦受累的农村老太太,这真的就是幸福的。但是她几乎感知不到了。
一年前,这位老太太开始一改常态,总是骂人,拄着拐棍到处敲打,重孙子们见到她避之不及,邻居们也会嫌弃......每天叫骂,深夜醒来还会闹,几乎让人崩溃,大舅妈扛不住了,要求轮流服侍。还没开个头,她便撒手人寰了。舅舅说她故意让人以后不想她,说她知道大家都不好安排,就安排自己离开......
临走前,大家都回去了,她见到了自己牵挂一辈子的亲弟弟,安然长逝。我不信她是没有意识的,也不信她什么也感知不到,竟然也不信她愚拙了。她的一生难道不比那些争强好胜风风火火的人更安详?她是智慧的。不需要人多牵挂,不需要那些寒暄亲热和拥抱,淡淡的,就好。
天堂里,愿您也如此智慧,福佑子孙。
2020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