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长在上班途中,经过他时,他正在被三个路政工人簇拥着。蹲着的两个工人用不知从哪里运来的鹅卵石为他打理着与路面接触的地方,另一个则弯着腰,提着水壶为他浇水。
这一幕让我的脑海里浮出一个“贵”字。首先是“娇贵”的“贵”。他就那么骄傲的立在那里,底下几个身着着工程黄的人,或蹲着或弯着腰,努力的伺候着他。于是人被一颗树衬出些卑微来。城市的树当然是娇贵的,他们和大街上形形色色的男女一样,天儿冷了需要穿衣服,天儿热了有人喂水喝,心情好了还要请人理个发,剪个造型。
也许树本身并不娇贵,只是这城市太魔性,城市让树变得娇贵。想那乡间四野的树,哪有人会去过问他们的饥寒。树吗,自有树的活法,哪里用的着人操心。看着那颗被众人伺候的树,突然觉得他像极了一个只想戏耍撒欢的孩童,却被他贵妇母亲和几个仆人按住了,套上一件件准备出席某场盛大舞会的礼服,眉头上写着大大的不情愿。
树,当然是不情愿的。
城里的车很吵。路况宽松时,他们总是猛踩油门轰鸣而过,扬起一团灰尘落在树身上;拥挤堵车时,他们总是着急,不耐烦,即使知道前面几公里都排着长队,也仍然习惯性鸣笛催促前车,妄图能催出一条路。于是前车也把相同刺耳的鸣笛声传给自己的前车,更前面的车则再往更更前面传,他们根本不在乎城里的房子里还住着人,当然更不可能在意路边还种着树。最要命的是城里的车,二十四小时连着二十四小时,一个礼拜连着一个礼拜,一个月连着一个月,一年连着一年,我们知道他们何时开始在马路上奔驰,却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在城里停止。
城里的夜,树也不喜欢,因为太亮!路灯、广告牌灯箱、各种店铺里的射灯,路边大厦的LED大屏,以及各种城市亮化工程设施让城里的夜面目全非,根本不像个夜的样子。有时那些灯早早的就亮起来,甚至连黄昏都能吞下。人对此很骄傲,他们把这叫做“不夜城”,骄傲的把很多灯红酒绿的地方都叫做了“……不夜城”。可树并不欢喜,他被迫在强光和不停息的车流声里度过一个个难眠之夜。一颗刚刚在城市住下的树在夜里一定很害怕,他不知道这个灯火通明的钢铁怪兽整夜整夜不睡觉,究竟是要干些什么。
当然让树不喜欢城市的原因还有很多,比如大多时候空气都不好,总是很少有星辰月光,缺少露水,河水很脏,雨水也总不太干净等等。所以那些树虽然有好多人伺候着,却仍然蓬头垢面,一脸不情愿。
一棵树无法选择要生长在哪里,人却可以选择他要去往的地方,比如绝大部分从乡野来到城里的人。
城市的魔性让人义无反顾的背井离乡,也许是因为连一颗树在城里都可以变得娇贵,人嘛,应该同理。来到城里的人确实变贵了,他们的劳动比起家乡来贵的多;他们吃的喝的贵了,读书求学贵了,社会交往贵了,娱乐消遣贵了……他们挣得也许没有那么那么多,但也并不真正介意这也贵了,那也贵了,他们把这叫做品质的生活,更好的教育,宝贵的人脉等等。
我曾固执的认为那些从乡村迁徙到城里的人总有那么一些不得已的苦衷,或为理想,或只是因为生而活着。他们其实并不爱城市,甚至得了一身城市的病。所以他们呼唤清风,呼唤明月,祈求天朗气清,用诗篇,用照片,用电影,用绘画,用音乐,用一切城里人拥有的手段呼吁人们把目光转向美好的乡村,转向可爱的自然。但现在我觉得我可能误会了他们,他们是爱着城市的,所谓机遇,所谓发展,所谓理想,所谓天高海阔乃至仅仅是一个人活在世间最卑微的需求都足以支撑一个活在城里的人对他生活空间的热爱。
这个理由看上去并不能完全充分支撑我的观点,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我或许只想说,他们不是树,如果城市让他们不舒服,乡村那么自然,那么美好,他们干嘛不干脆离开城市呢?
苏轼曾说那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你想听就听,想看就看,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本来就是上天赐予的免费礼物,天底下蓝天绿水多了去,想要追求自然还能缺了去处?所以说,没有离开城市,却在那满世界喊着思乡,哭着喊着要自然都有点矫情,有点贪心。离不开城市只是因为在我们心中,有些东西比清风明月,比故乡风情来的重要。这些东西看似有点自我,有点世俗,可终究真实且不可耻。
一棵树,到底是不是愿意活在这个嘈杂喧嚣的城市我不得而知,可我知道活在城市里的人尽管可能不容易,却绝非一定有什么迫不得已。毕竟,人,所有的存在都是自我的选择。
那棵树也许根本非我所想的那样,他一直都好好地活在哪里,从来不会像我一样胡思乱想,想着想着,我似乎听到那棵树笑了。
也是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