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的灰度哲学
“一个领导人重要的素质是方向、节奏。他的水平就是合适的灰度。坚定不移的正确方向来自灰度、妥协与宽容。一个清晰方向,是在混沌中产生的,是从灰度中脱颖而出,方向是随时间与空间而变的,它常常又会变得不清晰。并不是非白即黑、非此即彼”。——任正非《管理的灰度》
一个43岁的男人,在经营中被骗了200万,被国企深圳南油集团除名,曾求留任遭拒绝,还背负还清200万债。他一个人带着老爹老娘弟弟妹妹在深圳住棚屋,创立华为公司。已过了冲锋势头,没有资本、没有人脉、没有资源、没有技术、没有市场经验。他有着足够的谦卑,看谁都比他强的一个人。任正非逆袭成功,用30年把华为带到通讯行业世界第一的位置,究竟凭什么?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任正非的灰度哲学。
什么是灰度哲学?
《庄子·应帝王》说了一个混沌的故事: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南海北海之帝,代表了人世间的人们,整天忙碌。他们中途在中央混沌大帝这里聚合。混沌大帝无眼、无耳、无鼻、无嘴,对谁都有无尽的爱,对谁都包容,南北两帝说话出格办事欠考虑了,混沌大帝还是谦下包容。南北两帝,深受其恩惠,就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报答混沌大帝。人人都长了七窍,双眼、双耳、鼻子、嘴巴、肛门呼吸吃拉东西。可是混沌大帝一样都没有。为了让混沌大帝可以像他们一样,能够体验到有双眼、双耳、双鼻孔、一张嘴和一个肛门的乐趣,他们排出万难,开始给混沌大帝每天凿一窍,凿了七天,结果第七天,混沌大帝死了。
谁害死了混沌大帝?是“倏忽”二帝的一念之仁,是他们那颗有着很强预设的心。按照他们的预设,混沌大帝精神意志不健全,黑白不分,善恶不明。他们想让混沌大帝拥有同他们一样耳聪目明拥有大爱与智慧,善良却杀死了混沌大帝。
对现实中人们强干扰的,正是各种各样的预设判断,还有各种各样的经验、理论、教条、成功范例。事实上,当人们有了这样的预设判断时,就离开了当下现场,离开了鲜活的生命地头,而跑到枯死的理论中去了。而不给混沌开七窍,只需回到当下,一切灵然应机而动,愚直地往前走,就会走出宽广的大道。
随顺自然。这就是庄子说的天下大道。庄子从整体去看整个宇宙,都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能够从万物一体看事物的人,他们就不会仔细辨别耳目所见,那是一个分离的世界,是个别的,是支离破碎的世界。而我们从道的整体观点来看,生命就各有所依。
古希腊大哲苏格拉底常常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面对这无穷宇宙的奥秘与珍藏,谁能懂得万分之一呢?人类的哲学、艺术、诗歌,只不过是一代代延续着疑问罢了,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承认无知的状态,混沌一旦跟“倏忽”二帝一样耳聪目明了,却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个世界是从“无”发展而来的,天地万物太奇妙了,没有两片树叶是相同的,何况人呢!作为领导人,就要深深敬畏人的这种可能性空间,而不要用自己的知见去把人框死。我们的经验知识,许多是从经验中来的,可是我们的情绪和欲望,往往会对本真做出修正。而我们自己恍然不知。我们把自己最爱的、最珍贵的东西,要拿去与人分享,要把我们的大爱传递出去,就是这样的强行有为,害苦了他人。
庄子借混沌大帝提出了圣明之王的四个标准: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这是高明领导人的重要品质,也是把灰度说透了。
不要成为好虚名的人,不要成为好计谋的人,不要强行任事的人,不要成为好用智巧的人。让自己的身体全面开放,感受体悟到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千万不能用自己的知见把活泼泼的生命给扼杀。作为领袖的人,尤其要注意。因为,他们手里有这样强势的条件。对领袖来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一个无私、无功、无名的领导者,自然会做到:清静无为,随顺自然。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是对灰度重要的开掘,也是很重要的领导力法则。
灰度是一种整体观
我们常常以自己的情绪、知见和预设判断去面对事物、去框定事物。因此成为自闭的人。违拗我们情绪和判断的,无论它的景象多大,声音多大,我们都看不到听不到。当下难,意识牵,。我们大多数场合是情绪的奴仆。
灰度,混沌,无常。无头无尾,无字无名,无背无面,无善无恶。这就是生命的本源。你不对所有的新发生开放,你就守不住灰度;你不妥协,你满脑子的条条框框排斥任何你不知道的,你也守不住灰度;你不包容,过去时空发生的事永远在奴役你,你同样守不住灰度。因此,灰度意识是每个管理者的必备素质。
站在混沌、无常、灰度这个高地,任正非看清了事物昙花一现的根本,看清楚了未来,看清楚了一切变化发展的实相,心中更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敬畏。敬畏事物发展的无常,敬畏每一个人自性爆发的无穷性,敬畏事物昙花一现的本质。
任正非深知,要把这无穷性赋予现实,必须在专注、聚焦的同时,坚定不移地开放!开放是对灰度的敬畏,是对灰度中巨大无穷性的敬畏。惟其敬畏,才坚持开放,和世界进行能量交换。
任正非说:“华为这28年来,坚持做一个开放的群体,始终没有停止过开放。我们以开放为中心,和世界进行能量交换。只有开放,才有今天的华为。我们不强调自主创新,我们强调一定要开放,我们一定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去摸时代的脚。我们还是要继承和发展人类的成果。”
“追求自主创新”,这是许多中国企业渴望的,也反复出现在中国媒体报道和官方文件中。任正非却不强调。这是从灰度这个总体观来看的创新。在信息无边界时代,再划出一个“自主创新”的小圈圈,还如何创新?必须开放,必须与外界交换能量,不断突破自己的自满、自负和自闭,站在前人的肩上去摸时代的脚。唯其如此,才可以倾宇宙之力,造华为的妙有!
华为所以能有这样的视野和格局,盖因任正非的灰度哲学。任正非对企业经营的哲学出发点和总体论是灰度。灰度是混沌,是无常。他在华为内部反复讲解《灰度领导力,每个管理者的必备素质》:
“一个领导人重要的素质是方向、节奏。他的水平就是合适的灰度。坚定不移的正确方向来自灰度、妥协与宽容。一个清晰方向,是在混沌中产生的,是从灰度中脱颖而出,方向是随时间与空间而变的,它常常又会变得不清晰。并不是非白即黑、非此即彼。合理地掌握合适的灰度,是使各种影响发展的要素,在一段时间和谐,这种和谐的过程叫妥协,这种和谐的结果叫灰度”。
任正非在混沌、无常、灰度中摸索了70多年,慢慢体悟出“无中生有”的道理。做企业必须对混沌、无常和灰度有一种体认,但同时必须有一种东西可以划破混沌的太空的闪电。这个闪电就是你必须要拿出独一无二的绝活来,如此你就必须“以客户为中心,以奋斗者为本,长期艰苦奋斗,坚持自我批判”。这是任正非哲学的阴阳两面,缺一不可。
无穷性的灰度,给华为文化植入了一种开放、妥协和包容的灵魂。放下自己,抱素守朴,以无形驭有形,无为而无不为。
任正非日前接受福布斯杂志访谈时说:“华为文化不是具体的东西,不是数学公式,也不是方程式,它没有边界。也不能说华为文化的定义是什么,是模糊的。‘以客户为中心’的提法,与东方的‘童叟无欺’、西方的‘解决方案’,不都是一回事吗?他们不是也以客户为中心吗?我们反复强调之后,大家都接受这个价值观。这些价值观就落实到考核激励制上,流程运作上……,员工的行为就牵引到正确的方向上了。”
任正非的这个说法意味深长。从显像的层面看,华为文化是把“以客户为中心,以奋斗者为本,长期艰苦奋斗,坚持自我批判”落实在考核激励体制、流程运作上的稳定的价值导向。而同时华为文化还有一个没有边界的、没有定义的、模糊的、形而上的内里。这个华为文化内里就是灰度。灰度在华为文化中是带有一点玄学色彩。通常华为人都会感觉到灰度的无处不在,却又常常表达不出来。任何纠结的问题,比如考评升级的纠结,比如权力分配的权衡,意外灾难的爆发,一遇灰度,就瞬间释然。灰度可谓妙用无穷。
没见到哪个管理大师,对经营的实相有如此透彻的认识。华为文化,可以说是本末一体,道术合一,浸透着任正非独一无二的意识和魂魄。在华为内部,任正非没有资源调配权,没有下达任务权,没有人事安排权,没有工资奖金分配权,他牢牢掌握在手上的,是思想权和文化权。
灰度,是任正非的中庸之道
尼采说,只有散步得来的思想是自己的思想。任正非对此有很强的共鸣。工作之余,他特别喜欢散步,在外出差的时候还喜欢拉上下属出去散步。
1996年,有一次在保加利亚雪山脚下散步,任正非忽然问刚回到华为不久的梁国世:“你知道华为公司为什么能成功吗?”梁国世心中一喜,赶紧回应:“我刚来华为,怎能悟出这般深奥的道理。您说,为什么呢?”
任正非答道:“中庸之道。”
就在异国的雪山脚下,与一个很有个性的、二次加盟华为的海归散步,以突然醒悟的方式说出“中庸”这个一般人想不到的词,这是为什么?任正非不会去迎合谁,任何一桌饭局,任何一次聚会,任何一场演讲,任何一个现场,任何一次散步,其实只不过是推动任正非思考的载体,经由这些载体,任正非要去推进他自己对人生和公司的思考。
当时陪他散步的梁国世,负责筹建了第一个海外推广的莫斯科办事处,曾经不合情理地当面顶撞过他,一直让任正非火到弯腰揉肚子。此外,梁国世还与一些高层闹过别扭。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可能要辞职。
那天,在保加利亚雪山脚下,空旷的山地上,只有梁国世这样一个脾气有点火爆的青年与他一起散步。在这里,没有熟人的打扰,只有他自己意识在流动。任正非置身于这样一个场域中,他既想点拨一下身边的青年,也在梳理他自己脾气火暴和偏执的情由。于是他说出了华为崛起的秘密:中庸之道。
常人只看到任正非火暴的性格,偏执狂似的颠覆,刻骨铭心的超越,却不知道,偏离只是表象。真正活在他内心的,是一刻接一刻的回归,一刻接一刻的平衡。做人,办企业,绝对不会是沿着一条既定的坦途走大道就行的。中庸之道,执两用中,叩其两端而执其中,这是非常美妙的认识论,也是非常美妙的本体论。万事万物都是在两个极端的中间状态存活,人们优化思维,莫不是在“正反、是非、善恶、高下、前后、荣辱、强弱、黑白”等等两极中磨合。当然,还有有个最终的依归,这就是您等使命感或对超越自己的渴望程度。心存超越自我的志向,就会保持空杯,保持开放,接纳所有的发生,并在正反两极中磨合找出当下的平衡点。说起来很深奥,如果硬要打个比喻,我倒喜欢用走钢丝来表明任正非的心迹。
走钢丝是一种切身体验,因为它太微妙了,太细致了。你能够把走钢丝变成一个理论吗?不能。无论你把走钢丝分解得何等细致,哪怕分解成了每10万分之一微秒一个动作,你掌握了,你得了100分,但你还是不会走钢丝。如果硬说走钢丝有理论,那就是两个字:平衡。但是知道了这两个字对走钢丝有什么帮助呢?没有。你还是要去自己一步步接近,还是要去经历动摇你的万千之力,还是要去克服那分分秒秒的颤抖和不平衡。稍有滞呆,你就会摔下来。你只能从不平衡、震荡中感受那平衡和节奏的可贵。除此没有别的办法。一如走钢丝的平衡,任正非的“中庸之道”就是一个诀窍。它不是按照既定的模式或套路,而是在混沌、颤抖中把握节律和平衡的实际体验,是很多尝试和失败的精华。你或许会感觉到某些东西在那里,但它是难以捉摸的,更无法指出它,无法想出它。当年父亲任摩逊给任正非取了这个名字,是有点名言种子的意味。“任正非”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个平衡,或称为中庸。非即正,正即非;非中有正,正中有非。不去向“非”就没有“正”,不守住“正”就没有“非”。任正非不停地离开常态去追求极致,正是为了不断地把这种极致变为公司的常态。而停留在常态就是死亡,只能再进一步去追求新一刻的“非”——极致。当放下了“正与非”,人就可以去大胆地追求从心所欲不逾矩了。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一种至善之性,一如孟子所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任正非把他离经叛道的创业求索,说成是“中庸之道”,乍听起来似乎有点滑稽,仔细琢磨,哎,还真是这么回事。他一次次地离开主流或常态,就是为了建立新的常态或形成新的主流。他知道,这是一个人,一个公司,一个国家的生命,都离不开的和合律动。
人性的光芒在任正非创业的路上闪光。看上去很粗糙,却是华为得以成长为世界级公司的真正密码。
灰度,要求分分钟干掉自己。许多公司老板对员工的私欲都很恐惧,试图通过学习稻盛哲学和国学来让员工提高心性,多干活少拿钱。而华为却旗帜鲜明地通过激发员工对财富自由、更多发展机会、更多精神的生命欲望,去战胜怠惰。进而追求“超越自我。有一次在任正非办公室,我问:“任总,未来对华为最大的冲击是什么?任正非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是我,是我们的成功,是我们的自以为是,我们自豪,我们自傲,我们自闭!”
这就是灰度。每个当下都有着巨大的无穷性。所有以前的认知,都只是抓到了皮毛,而没有深入到当下昙花一现的本质,没有深入到当下巨大的无穷性。你有任何一点自以为是的成见,都会阻碍你全身心投入当下,阻碍你从巨大的无穷性之中,执两用中,抓住当下的平衡点。
灰度,中庸,执两用中,扣其两端而执其中,究竟如何做到呢?
一次我问:任总,我发现华为跟国内大多数公司都不一样。许多公司都在学国学、学稻盛哲学,或者学自己的核心理念,让员工改变工作态度,多干活少拿钱。而华为却是激发员工的私欲,私欲是什么?私欲如虎似狼,什么样的人可以驾驭虎狼之师呢?”
任正非打断我:“我在私欲上与华为员工同流合污!”
我回应说:“我当然知道您有私欲,您的私欲很大,远不是员工通过多干活多挣俩钱、多找点发展机会、多赢得一点荣誉所能比拟的。您让我想起了近代中国史上的一个人曾国藩。他平定了太平天国,有实力当皇帝,可是他不当。他的朋友说:曹公啊,您是‘以众人之私,成一己之公’。任总,我把这话改俩字送给您:您是‘以众人之私,成众人之公’。华为不是你个人,是华为全体员工的,也是中国的。”
任正非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
“以众人之私,成众人之公”,反映了一个人的胸怀和追求。任正非儿时母亲“舍己从人”,心里总是想着别人,就是没有她自己。这种不自私,给了任正非最深刻的记忆。这种舍己从人的生存之道,已经被任正非用于华为公司的经营。他把他自己在华为的股份,缩减到还不足1.4%,其余都送给了员工。
大私无私,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在当今时代,要么主动把自负的自己干掉,要么早晚被自负的自己干掉。这里有一点向死而生的勇敢,蕴含着宇宙生命生生不息的密码。这是任正非从小在母亲那里学来的“舍己从人,便利从心”的生存之道,也是中国人世世代代传承的生存之道。
唯有激发原力,提升心性,开启地头能量场,方可以干掉怠惰,脚踏实地,艰苦奋斗,顺势协同,拿出绝活。
华为可学,任正非可学。华为让18万人力出一孔、利出一孔,不断创造高收益的神话,是可以企及的。无论企业规模大小,无论从事什么行业,都可以先学习这样的生存之道。只要你敢于不断革自己的命。只要你能突破自己、干掉自己。这是全然不同的生存之道:要么主动把自私、自负的自己干掉,要么早晚被自私、自负的自己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