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0日
唯唯诺诺避兄害
生不逢辰作虞宾
高澄忌恨兄弟太原公高洋,只因他在家中排行是老二,最有可能和自己争权。
高洋发现这个隐秘后,便深自韬光养晦:平时的行动都是慢吞吞的,很少说话,一副呆头呆脑、十分迟钝的样子。在兄长面前,唯唯诺诺,样样顺从。
高澄以为老二真是这个劲儿,打从心眼里看不起,甚至跟别人说:“这么窝囊的人,公然也做王公,享受大富大贵,看相算命的书还有什么用处呢?”【549.8勃海文襄王高澄以其弟太原公洋次长,意常忌之。洋深自晦匿,言不出口,常自贬退,与澄言,无不顺从。澄轻之,常曰:“此人亦得富贵,相书亦何可解!”】
高洋的夫人李氏,是名门闺秀,跟丈夫感情很好。丈夫也时常去弄些精巧的小玩艺儿送给妻子。高澄看到后,往往不客气地从弟媳手中顺带就拿走了。有时李氏不愿给,高洋笑着劝她:“兄长喜欢的东西,不要吝啬,我再去找嘛。”高澄感到难为情,装作不要,老弟便双手接过来,毕恭毕敬地,高澄不再谦让做作。【549.8洋为其夫人赵郡李氏营服玩小佳,澄辄夺取之;夫人或恚未与,洋笑曰:“此物犹应可求,兄须何容吝惜!”澄或愧不取,洋即受之,亦无饰让。】
高洋退朝回家,总要关紧房门,休息或看书,跟妻子也不多说话。有时脱掉靴子,光着脚,在走廊里又跑又跳,像大孩子一样。
人问他干什么,他只笑笑:“随便玩玩。”其实他是在锻炼身体,习惯劳苦。【549.8每退朝还第,辄闭阁静坐,虽对妻子,能竟日不言。或时袒跣奔跃,夫人问其故,洋曰:“为尔漫戏。”其实盖欲习劳也。】
高澄专权多年,逐渐放纵起来。他俘券了南朝徐州刺史兰钦的儿子兰京,留在府中当厨师。兰钦托人赎取,他不答应。兰京也求他赦免,高澄只用棍子回答,还声言要杀死他。【549.8澄获徐州刺史兰钦子京,以为膳奴〔厨师〕,钦请赎之,不许;京屡自诉,澄杖之,曰:“更诉,当杀汝!”】
兰京知道回国无望,便跟同来的六位伙伴商量办法,决定要么逃走,要么干掉高澄。【京与其党六人谋作乱。】
一天,高澄跟几个心腹大臣商议受禅称帝的事,津津有味。【澄与散骑常侍陈元康、吏部尚书侍中杨愔、黄门侍郎崔季舒屏左右,谋受魏禅,署拟百官。】兰京手捧面食进来,高澄挥手叫他退出。兰京刚出房门,就听到高澄的声音:“真怪,昨晚我梦见这个家伙拿刀砍我,今儿他就来了,我非杀死他不可。”【兰京进食,澄却之,谓诸人曰:“昨夜梦此奴斫我,当急杀之。”】
兰京赶急离开,心想:我不动手,他可就要动刀了!事不宜迟,他端起一盘菜,底下藏着牛耳尖刀,不经呼唤,就闯进房来,请客人们吃。
高澄大怒,斥骂道:“我没叫你送来呀!”
兰京并不答话,刷地亮出刀子,盘子一下掠到高澄的头顶上大叫道:“我要杀死你!”一刀没砍中,高澄跳下床来,第二刀剁伤了脚腕,赶紧趴进床脚。兰京是精于武术的,顺手拉开床榻,抓住高澄的腿,一刀插入后背,刀子直透前胸,当时就死了。【549.8京闻之,置刀盘下,冒言进食。澄怒曰:“我未索食,何为遽来!”京挥刀曰:“来杀汝!”澄自投伤足,入于床下,贼去床,弑之。】
同座的杨愔吓得把靴子跑掉一只;崔季舒赶急躲进厕所;陈元康慢了一步,肠子被捅了出来。【愔狼狈走出,遗一靴;季舒匿于厕中;元康以身蔽澄,与贼争刀被伤,肠出。】
变起仓促,宫内宫外不知所措。太原公高洋得知情况,面色严肃,神态从容。调动卫队,赶到高澄的府第,包围起来,冲进内室,把兰京一伙砍成肉泥,事情很快得到平息。
高洋若无其事地出来向军士们宣布:“家奴作乱,大将军受点轻伤,并不碍事,大家回去吧。”【549.8时变起仓猝,内外震骇。太原公洋在城东双堂,闻之,神色不变,指挥部分,入讨群贼,斩而脔之,徐出,言曰:“奴反,大将军被伤,无大苦也。”内外莫不惊异。洋秘不发丧。】
高洋把陈元康也殡殓在高澄府中,对外只说他到地方州郡巡察去了,还假装任命他为中书令。【549.8陈元康手书辞母,口占使功曹参军祖珽作书陈便宜,至夜而卒;洋殡之第中,诈云出使,虚除元康中书令。】
一场惊人事变竟悄没声地处理得干干净净。了解内情的人,莫不为高洋的镇定自若感到惊讶。
纸是包不住火的,高澄的死讯传了开来。孝静帝很高兴,大臣们也为此兴奋不已,以为元氏的江山保得住了。【549.8澄死问渐露,东魏主窃谓左右曰:“大将军今死,似是天意,威权当复归帝室矣!”】
高样叫一班元老大臣留在邺都,自己带着警卫八千人去晋阳。
向朝廷告辞时,二百多人进入大殿,揎起衣袖,提着佩刀,凶神恶煞,全不把皇帝大臣放在眼里。高洋拜了两拜,掉头出殿,飞身上马,扬长而去。孝静帝不觉发征,自言自语:“这家伙怎么也跟高澄一样跋扈啊,唉,我真不知能活到几时?”【549.8入谒东魏主于昭阳殿,从甲士八千人,登阶者二百馀人,皆攘袂扣刃,若对严敌。令主者传奏曰:“臣有家事,须诣晋阳。”再拜而出。东魏主失色,目送之曰:“此人又似不相容,朕不知死在何日!”】
高洋到达晋阳,好像换了个人。他大会文武官员,神采飞扬,言语敏捷,处理事情很果断。当初看他不起的勋贵老将无不惊得目睡口呆。【549.8晋阳旧臣宿将素轻洋;及至,大会文武,神彩英畅,言辞敏洽,众皆大惊。】
高洋继承了兄长的爵位和承相官职,被封为齐王。他组织起亲信的王府班子,这些人怂恿他说::“今年是庚午年,属马;马是欢蹦乱跳的,象征革命。齐王应当听从上天的号令,接受东魏皇帝的禅让。”【550.5金紫光禄大夫丹杨徐之才、北平太守广宗宋景业,皆善图谶,以为太岁在午,当有革命,因德政以白洋,劝之受禅。】
娄太妃得知高洋的用心,很反感,她斥责儿子说:“你的父亲是条龙,兄长像只虎,龙虎二人都说天子的宝座抢不得,终身北面称臣。你是何等样人,竟敢想到禅位?”【550.5洋以告娄太妃,太妃曰:“汝父如龙,兄如虎,犹以天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汝独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
高洋触了霉头,找光禄大夫徐之才商量。徐之才鼓励他说:“大王的才能不及父兄,更要早些当皇帝,免得夜长梦多,旁人打主意。”【洋以告之才,之才曰:“正为不及父兄,故宜早升尊位耳。”】
高洋还是犹豫,又按照传统做法,用铜汁给自己铸金像,结果很顺利,一次就铸成了。他信心倍增,派段韶去征求元老斛律金的意见。【550.5洋铸像卜之而成,乃使开府仪同三司段韶问肆州刺史斛律金。】
解律金是谁呢?是高欢的大将,鲜卑族敕勒部落的首领。他望见远方的尘土,能推算出敌方的人马数量。趴在地上,听得出敌人的距离。高欢进攻西魏的玉壁城失败后,回到晋阳,充满悲观情绪,在酒宴上,解律金唱起一首本部落的古老民歌,为高欢解愁助兴: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穷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①。
这首歌儿,就是有名的《敕勒歌》,一直流传在文学史上,解律金的大名主要也是靠这首歌儿传下来的。
不过,他很英勇,也很严肃正派,极不赞成高洋的想法:“用图谶迷信引诱你的人,应该判处死刑!”【550.5金来见洋,固言不可,以宋景业首陈符命,请杀之。】
话不多,意思是很明确的。其实,这位老人并不了解现实情况,也对高洋估计不足,只不过谨守高欢的思想作风模式罢了。
高洋经过反复准备,得到不少大臣的支持,邺城的元老人物杨愔也为他效力,叫太常卿邢邵准备好禅让的仪式,秘书监魏收写好“九锡”、“禅让”、“劝进”的文书。【550.5杨愔即召太常卿邢劭等议撰仪注,秘书监魏收草九锡、禅让、劝进诸文。】
高洋刚到邺城,杨愔立刻以皇帝的诏令封他为相国,接受“九锡”。【东魏进洋位相国,总百揆,备九锡。】不料在行进途中,高洋的马忽然失蹄跌倒,兴头一下子败了,【550.5洋行至前亭,所乘马忽倒,意甚恶之。】有入就打圆场鼓劲说:“马倒,马倒,马到成功嘛。只要前进就一定成功的!”
侍中张亮求见孝静帝,劝道:“天命有它的规矩,五行不断运转,事情也是有始有终的。齐王高洋德行辉煌,天下无不敬仰归心,希望陛下效法尧舜,让出大位。”【550.5亮曰:“五行递运,有始有终。齐王圣德钦明,万方归仰,愿陛下远法尧、舜。”】
皇帝平静地告诉张亮:“这事我早就考虑过了,今天来找我,不是有些迟吗?我马上退位好了。”停了会儿,又说:“还得写篇禅让文才好呢。”【550.5帝敛容曰:“此事推挹已久,谨当逊避。”又曰:“若尔,须作制书。”】
杨愔站在门外,当即进殿,呈上魏收的文章。【中书郎崔劼、裴让之曰:“制已作讫。”使侍中杨愔进之。】
皇帝没有看,随手签名,问道:“我去哪儿住呢?”杨愔指指北方:“北城已经准备好了。”
孝静帝元善见走下龙座,步出东廊,口里吟哦着:
献生不辰,身播国屯,
终我四百,永作虞宾。
【550.5东魏主既署,曰:“居朕何所?”愔对曰:“北城别有馆宇。”乃下御坐,步就东廊,咏范蔚宗《后汉书?赞》曰:“献坐不辰,身播国屯,终我四百,永作虞宾。”】
这是范晔《后汉书》里的四句话,说汉献帝生不逢时,被曹丕赶下台,送到别处,国家遭难,结束了汉朝四百年的天下,只能去当新皇帝的臣民,多么妻凉啊。元善见此刻的心情也是如此,但要平静酒脱些。
侍卫们请他赶快出宫,皇帝又问:“古人有情,怀念妻儿留下的簪子和衣服,我也想跟妃妾们告别,行不行呢?”
高隆之看得难受,激昂地说:“陛下现在还是皇帝,天下也是陛下的天下,何况六宫后妃呢?”
皇帝走到后宫,跟宫人们挥手告别,只听一片啜泣之声。【550.5所司请发,帝曰:“古人念遗簪弊履,朕欲与六宫别,可乎?”高隆之曰:“今日天下犹陛下之天下,况在六宫!”帝步入,与妃嫔已下别,举宫皆哭。】
赵国女子李嫔拉住皇帝的衣袖,泪水盈盈,念着陈思王曹植的诗句: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赵国李嫔诵陈思王诗云:“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
她也像曹植泣别白马王曹彪时一样,依依不舍。迫害,痛苦,忍受,在临别之际,只有一句嘱咐:照顾自己,好好生活,愿你健康长寿,我们后会有期。
值班侍卫赵道德驾着车子在东阁等候。皇帝上车时,赵道德先跳上去拖他,皇帝厉声喝叱:“我应天顺人让帝位,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逼人?”
赵道德若无其事,坐在车上不让座。【550.5直长赵道德以故犊车一乘候于东阁,帝登车,道德超上抱之,帝叱之曰:“朕自畏天顺人,何物奴敢逼人如此!”道德犹不下。】
他怕什么?一个失去枚力的皇帝,不就变成老百姓了吗?
这首歌载于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齐诗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