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你带我们回家的时候，阳光穿过红色的塑料袋，在水上投上一层晕红，应该是海上晚霞的颜色。我的四个伙伴急躁地上窜下游，不是嘴撞上了玻璃，就是谁擦着了谁的肚子。

    我和他们四个都不熟，在大叔的大鱼缸里我有一个好朋友林林，前两天她被一个小男生网走了，所以被你网到的时候，我惊了一下便安静了，我选择接受命运。

    新环境的确有点小，往上看只有月亮大的天。大家都忙着抢地盘，左边那一片是两条长尾巴金鱼的，右边躲着两条小黑鱼，我刚朝那边一望它们就缩在一起。算了，怕吓着它们，我也不敢大动，随着水波荡漾懒懒地浮着身子。

    我喜欢朝上看月亮大的天，却总是看到你月亮大的脸。

    你好像很兴奋，一路对着我们傻笑，我游到边上躲着，你又转一转鱼缸来追着。林林说的对，鱼只是人类的玩具，一时新鲜，腻了是会被扔的。

    从前大叔鱼缸里有鱼一两百条，每天都有人来人往，鱼聚鱼散。

    我见过太多妻离子散，我相信离开是每条鱼一生的宿命。

贰

    你把我们放在阳台上，阳光让鱼懒洋洋，我也懒得游，困意正起。

    两条长尾红鱼好像有点晕太阳，它们放弃刚刚占领的左边那片地，躲到右边阳光照不到的小半圆里。两条小黑鱼倒游得爽快，他们轻盈地摇头摆尾，累了还会互相数谁身上太阳的光斑多。

    你突然跑过来把我们抱进屋里，我看到桌上你手机屏幕亮着，百度搜索着“鱼怕不怕晒太阳”。

     鱼会嫌阳光太刺眼，因为我们从来不闭眼。有鱼说睁着眼也会有眼泪，只是都溶进水里看不见了。

      晚上你把几根小草放进水里时，我们都被吵醒了。你说了声抱歉，道了句晚安。

      即使睡着了，我们的灵魂也醒着呢。

叁

       从被网住那一刻，我就准备好了随时就义。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我的瞳孔有点收缩，那是在表达离开的释然。

       只是提前走上这条路的，是一条长尾红鱼和一条小黑鱼。

       早上你把我们搬到阳台上吹风，嘴里念叨“风多吹点氧气吧”，我觉得挺好笑，便使劲一划扑腾了几个水花。

       我见你刷牙也不忘望着我们，也许我们还是新玩具吧。

       下午有阳光照到阳台，慢慢地移进了鱼缸。这是个闷热的下午，阳光晒过的水有点烫（对鱼来说），味道也不好闻。

       更不好的是长尾红鱼和小黑鱼打起来了，为了争右边那小半圆阴凉的地方，长尾红鱼说他们晕太阳，小黑鱼说他们准备要宝宝。在我看来，两边的说法都很可笑，一个只顾自己，一个瞎编乱造。

      冬天鱼会长寿，大家在水里一起游动，热身取暖；夏天鱼最短命，大家都想往阴凉处歇着。单是吵架还好，等你下班回来把我们搬进屋里就没事儿了，只是没吵几句便大动干戈起来，这个开始用嘴咬，那个开始用鳍撞，我扑过去劝结果伤着了尾巴。

      都说红了眼的人是魔鬼，红了眼的鱼也是魔鱼。

      尾巴上的伤口在一点一点抽搐，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再醒时就是被你吵醒，你大叫一声，连忙飞快捞出长尾红鱼和小黑鱼的尸体，然后换水。

     你颤抖着手，又惊又怕的样子，念叨着自己粗心害死了大红、小黑，现在家里只有5口人了……哦，你领我们回来时取了名字的，大红小红，大黑，小黑小小黑。我是大黑。

      后来你怔怔地望着我们，呆呆地蹲着。我最怕沉默，突然怀念你碎碎念的时候。其实大红、小黑的离开不怪你，我都判断不了它们是互相残杀的，还是被太阳晒死的。

      再说了，离别是每条鱼一生的宿命，我们应该随时接受。

肆

     一天你突然给我们换了住所，从鱼缸里把我们倒进一个浅口的盆里。我们在盆里欢快地游，尽情伸展身体，一圈圈绕着游。

     盆比你的鱼缸大，比之前大叔的鱼缸小。尽管刚来的时候我们会忍不住抱怨环境狭小，但习惯后面对突然降临的恩惠，又升起无限感激与欢欣。

     对大部分鱼来说，人是神，是命的主宰者。你给的命就像鱼食一样，我们来者不拒。

    小小黑就是撑死的。

    它一口气吞了5颗鱼食，圆滚滚的肚子都快撑破了。它都游不动了还问我，鱼死了还会有人喂东西吃么？

    我对它说会，好让它满意地离开。可知让鱼满意的事情多了，身体就开始懒怠敏感了。我听过热带鱼在海里大风大浪活得好好的，但在人类最佳舒适度的鱼缸里就难逃一死。

      海，是什么样的呀？有的鱼说是鲨鱼张开一张硕大无比的嘴像龙卷风，有的鱼说是海风在海面轻轻掠过的一声叹息，有的鱼说是万花筒般纷繁斑斓的梦幻世界，有的鱼说是凶猛险恶的不宜久留之地……其实我知道，他们都没真正去过。

      林林的爸爸对我们说过，海是值得所有鱼朝圣的所在，她千变万化，难见真容，它是神的集合，是梦的缘由。我相信他是去过的。

伍

      你最近照顾我们小心翼翼：傍晚把我们端到阳台散凉，早上出门一定记得把我们移回屋里。

      但昨天小红还是离开了。它太小了，大红走后它总是郁郁寡欢，终是熬不过思念与寂寞。

      你还是像往常一样蹲在盆子旁，像是在默哀。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在盆里游着空荡荡的。水上印着你暗暗的影子，我顾不上伤心自怜，打起精神游了两圈。

      你沉默地走开了，我躺在水里，张着鳍浮着：让我也离开吧。

      你把我倒进一个透明塑料袋里，加了满满的水，一手提着上头，一手撑住底部，出门了。我在袋子里，隔着一层透明看你。

   “大黑，我放你走好么？可能你会被大水冲走，被人钓起，被大鱼吞了，被水蛇吃掉，被水牛踩死，被很多很多你没见过的凶猛野兽杀死……但也可能会幸存一命，遇到你喜欢的同伴，见到很多不一样的风景……哦，或许还有机会看到大海……大海，有世间最宽大的胸怀，她一定容得了你的！”

     隔着一层透明，我能清楚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和走路时急促的心跳，咚咚咚。

     我游到离你最近的地方，又惊又喜地接受你为我做出的神圣决定。我有点不安，离开你，离开有限制的空间。我即将去到河流，去见识真正的打打杀杀，还有可能见到海！

      对于死，我们是达成共识的：死的无限可能性和生一样迷人。

     你要把我倒入河里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带着哭腔说，一定要活着，再见，我的小鱼。

     我第一次尝到眼泪溶进水里的感觉，心痛得像要被撕裂。

     然而，我还是带着你给我的使命，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