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脑袋上是两只耳朵两只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巴,俗称“七窍”,在这其中除了嘴独一无二仅此一张,其他都有一双,倒也有趣。
最近读了汪曾祺的《做饭》,异常喜欢,一种种食物分明就是一个个精灵呀,伸着小手小爪子,不声不响的牵扯出一张饮食地图,食物是乡土的根。最开始认识他是因为《受戒》,初读已有些惊艳:“好干净的一个文人” ,然后得知他师从沈从文,下意识的又觉得理当如此,他写的关于“吃”的小品文有嚼头也有看头,一口气读了《宋朝人的吃喝》、《咸菜与文学》、《学人谈吃》.... 大呼过瘾,在那个左翼文人以笔为缨枪的时代,他们二人倒是难得的清流。毕竟“刑天舞干戚”和“采菊东篱下”都是士子风骨。
我爱吃,开始不擅尝试,唯嗜几口老味道。暑假在老家时,总爱骑着自行车去西门城楼前面的“凉粉大王”买碗凉粉,镇上冰的晶莹剔透明晃晃的凉粉,是卖了五十年的大妈在井水边揉出来的,浇一小瓢熬的恰好的红糖水,再滴上几滴黄醋顺手舀出一小勺芝麻白糖撒上去,整个夏天都是又冰又甜的;临过年时爷爷炸的黄雀和肉圆子,院子里架起大铁锅倒大半锅油,把面粉和鸡蛋混合的面糊裹着加了好几种香料腌制的五花肉进锅炸,面糊没掺一滴水,全是鸡蛋调的,酥脆鲜香,爷爷用自家快刀砍好的猪肉泥在手里灵巧的挤出一个球形,再用勺子一挖放进锅,“滋溜滋溜”的声音预示着新年;还有那苗族人做的泡菜,石板街到头左手边,十多个搪瓷大盆子码起,红的酱色的白的黄的绿的....酸萝卜酸莴笋酸荞头酸黄瓜酸蒜苔...... 切好扔进粗瓷小缸拌上手工擂的辣椒加点细盐,老凤凰人哪个都讲好吃。苗族人善做酸,有俚语“苗人不吃酸,三天打捞窜(走路摔跤)”可见种类之多味道之好。故乡的食物在我梦里撒过欢,在我眼角化成水,霸占着我的胃死守我的舌尖,像个不退不降的铁骨将军。
离家之后,尤其反对那些一锅鸡精味儿的鸡汤:“你把时间花在吃什么上,就是最大的浪费。”拜托,是不是我不花几分钟琢磨吃什么就能抽空去拯救个世界了?
后来求学杭州,呆了一段时间也不再抗拒清淡。“一把细面,半碗高汤,一杯清水,五钱猪油,一勺桥头老陈家的酱油,烫上两颗挺括脆爽的小白菜。”看到这段话对阳春面念念不忘,很偶然的一次在杭城某个很不起眼的店里吃到了这样一碗面,清亮的猪油浮在骨汤上,面顺从而柔和的将露未露,两棵挺括的小青菜睡在面上,挑起一筷咬一口,中间还有一星白点,食指大动;对于一个钟爱腊货的人而言,不得不提酱鸭,但酱鸭这个东西太两极化,吃到正宗且咸甜的酱鸭心情就像白纸板上瞬间洒满了星星。离学校较远的一家店里的特别好吃,店在长巷里,门口一排高大的水杉树。就因为这道菜把那家店定为109小分队(我们宿舍)指定聚餐地点,说起也丢人,第一次去我和我另外一个吃货室友惊为天人,连着叫老板上了两盘,她爹是几十年的金牌厨师,吃东西尤其挑,也对这看起来色泽发黑,油亮紧凑的鸭肉投怀送抱,后来再去我总要同她在桌上抢酱鸭。还有螺丝,很多人都谈螺色变,觉得脏,有大量寄生虫,事实也是这样,螺是大量寄生虫的中间宿主,但是不能否认它确实挺好吃。江南地区有道菜叫“酱爆螺丝”,加姜蒜爆香后爆炒加酱和水焖炒,出盘再撒些绿油油的葱花,吃时全凭嘴功不依赖牙签,下酒好菜,但这样处理起来鲜是有了,腥味略重,老家也善吃螺丝,以前小时候在影视城门口的螺丝摊子上,我和我爸面前一人一个白瓷大碗,碗里盛了满满的螺丝,这些螺丝之前躺在大锅里,里面加了大量辣椒花椒和蒜瓣各种香料,与砍成大块的筒子骨同炖,蒜瓣吸足了汤汁绵柔糯烂,入口即化有些偏甜,筒子骨得细细啃,一股清香但又能辣的你“呼呼”冒气,那时没有一次性手套,没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化学添加剂,螺丝是清水养了至少三天再钳尾掀壳的螺丝,筒子骨是菜场里新鲜的猪骨,客人们直接用手抓着吃,大快朵颐。现在已经没有这种良心螺丝了,我也不敢去买加了一滴香和壳都没掀干净的大锅螺丝了。
少年时爱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都喜欢,但最爱金庸。其中有个小原因就是和吃有关,古龙写酒不坏,但下酒菜实在是描绘的粗糙了些。金庸笔下的洪七公是个老餮,黄蓉是个会做菜的妖精,都可爱的很。黄姑娘初试身手时,用峨嵋钢刺剖了公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住鸡,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湿泥干透,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这便是江浙名菜“叫化鸡”。后来她央洪七公教靖哥哥学上乘武功,更是变着法子做菜贿赂七公,至今仍然觉得金庸把那一篇幅写绝了,让人发现原来他不仅取人名耐人寻味文字功底深厚,菜名也是如此,如“玉笛谁家听落梅”、“好逑汤”、“二十四桥明月夜”,哪还记得什么“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凄婉,只是恨不得钻进书里去吃啊!凡是讲到吃的地方,金庸都毫不马虎,什么场合吃什么、怎么吃,从塞北荒原到烟雨江南,江湖世界中活色生香的美食都令人眼亮。不过...... 洪七公和杨过在华山之巅的蜈蚣宴实在不敢恭维。
我曾以为啊,我只喜欢湘菜的香辣鲜香,大约也是没尝试过别的,尝试过后发现偏甜的红烧肉也不坏,清淡的笋干炖咸鸡也是如此销魂,沙茶酱配一粒辣椒都没有的牛肉火锅也可以好吃到飞起… 再细细一尝,连辣也是有层次的,酸辣麻辣香辣甜辣咸辣各有千秋,三千多种川菜也只有一千多种是辣菜,我以为的一条舌头一种味道,早已暗暗生了九九八十一变。
后来在《做饭》里读到了类似的哲学,“第一,我希望年轻人多积累一点生活知识。古人说诗的作用: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还可以多识于草木虫鱼之名。这最后一点似乎和前面几点不能相提并论,其实这是很重要的。草木虫鱼,多是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对于草木虫鱼有兴趣,说明对人也有广泛的兴趣。
第二,我劝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尝尝,不管是古代的还是异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点。一个一年到头吃大白菜的人是没有口福的。许多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的蔬菜,比如菠菜和莴笋,其实原来都是外国菜。西红柿、洋葱,几十年前中国还没有,很多人吃不惯,现在不是也都很爱吃了么?许多东西,乍一吃,吃不惯,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你当然知道,我这里说的,都是与文艺创作有点关系的问题。”
由汪老的这段话延伸,世上的大多数事大约如此,多去尝试,才会发现大千世界适合你的食物事物人物其实并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