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侯住过一个巷子,巷子口有一棵一抱多粗的老槐树,老槐树树干倾斜着压在巷口第一家院门楼的屋顶,那覆盖在门楼上面的枝干盘盘虬虬,永远苍劲健壮。因为树是倾斜着生长的,这个巷子是不能进大车的。巷子里的老人都说它是这个巷子的守门神,或许就因为这一点,我对这个巷子有了很特殊的感情,每次走进都有一种恍然走进另一个世界一样,充满了神秘感,巷子里人家很少,房屋都很破旧。住户都是年迈的老人,很少有年轻人的足迹。
那时侯我因为上学离家远,不得不在学校附近找房子住。正巧母亲认识这个巷子里一家人的老母亲,说是外婆以前的好姐妹。我就住进了这个给我神秘感的巷子。现在想来,这份神秘感更多的来源于年少时对于寂静的一种恐惧。我住的这家家里只剩下桂婆婆一个人,她住的那间上房潮湿而阴暗。里面只有一个很大的土炕。炕上的棉絮好象一辈子没有换过一样,散发着霉味。炕头上有一个墙柜,里面藏着桂婆婆所有的宝贝。炕角上放了一个破旧的木箱,能看出来木箱的做工很精致,上面有铜制的锁扣和锁。带有雕花的箱身上漆皮已经剥落。我从来没有打开过那只箱子,直到那天我发现桂婆婆一个人静静的躺在炕上,并永远闭上眼睛的时候,我一个人偷偷的打开了它。
桂婆婆很老了,当我第一次推开她家的院门,看见她坐在院子里剥豆时,我就开始担心我和这样的老太住在一起,随时都有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但是我还是住下来了,出于对一位老人的尊重和年幼孩子胆怯的顺从。我很少去桂婆婆的房间,每次放学在街上吃完饭,我就一个人躲在西屋里看书。她也从来不过来看我,我不知道这么多年她一个人的生活里到底都有什么,她因为苍老已经看不出来好坏的面容里,藏着很多故事还是如一张白纸样纯净,我从未曾知道。
那天我放学后在街上的地摊上买了一本过期的世界文学杂志。封面上那个抽象化了的女人画像我现在还记得,几何图形的排列让人对时间和空间充满了一种无助的忧伤。我拿着它推开了桂婆婆家的院门,院子里那棵碗口粗的石榴树还是静静的站立在角落里,旁边桂婆婆剥豆用的木簸箕放在柴禾上。厨房的屋檐很高,那熏黑的墙壁因为多年的火烤显得无比坚硬,灶火里没有火星,桂婆婆的碗像失落的脸一样耷拉在案上。桂婆婆不在家?我很奇怪,因为自从我住进来,桂婆婆从来没有串门的习惯,虽然巷子里也有几位老人,可是桂婆婆似乎从未出过门。我不知道她天天一个人呆在上房里在干什么,想什么,那个世界离我好遥远,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走进她。
可是今天,不知道是好奇还是潜意识里的那种恐惧让我走进了这间上房。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答应。我推了推,门开着,走进去,炕上被褥散发出来的浓重的霉味让我难受。我叫了声“桂婆婆”,她没有答应。她静静的躺在炕上,那种僵硬了的寂静,让我觉得空气都是凝固的。她那严重萎缩的身体躺在巨大的土炕上,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占据着很小很小的一块地方。我想她睡着了吧。我于是掩上门像往常一样,进了西屋。
看完那本世界文学杂志,我就睡了。到了凌晨三点多,我醒过一次,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月亮的光从窗子上照进来,像白天一样明亮。印在地上的窗格子十分清晰。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蓦地醒了,看着那明亮的月光有一种莫名的欣喜和清爽,那是第一次在那个房间里感觉到快乐,我悄悄下床,站在窗口仰头看窗外的月亮,无比的明亮,能清晰地看见窗外树枝的枝丫,一切都静悄悄的,可是一切静悄悄的里面却有着如此令人开心的爽朗,可是瞬间,我又感到了巨大的恐惧。我想那时候是恐惧吧,看着空旷的夜空上独独朗照的月亮,那月光带着斑驳的树影在一瞬间忽然变得无比可怕,可能是我忽然想起了这是半夜凌晨时间吧,也或许是我想到了这个永远寂静的巷子,也或许,是想到了上房里的桂婆婆。我赶紧爬上床,用被子裹紧,再也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不一会也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我们还没有下课,有一张脸开始在教室的窗口上张望,全班同学都好奇的看那是谁,我听见窗口的同学传过来话说找我,就疑惑的走了出去。是妈妈,好几天没有见妈妈,我看见妈妈很高兴,妈妈说她来接我今天放学回家。我兴奋极了,一想到能回家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什么都忘了。那曾经令人恐惧的死寂,那清冷的寂寞。还有回家可以和姐姐妹妹随意地说笑,打闹。我想小孩子都是喜欢热闹的,没有人喜欢在那清冷的地方呆,我央求妈妈重新给我找个地方住,我说我不喜欢那里。我没想到妈妈那么快就答应了我,还说已经给我找到了住的地方,已经把我的被褥都搬了过去。我奇怪妈妈怎么突然办事这么神速起来,而且还和我这么心有灵犀。
我没有多想,很乐意的搬进了街头一个商铺里。这次住的地方要交房租,每个月30块钱,房东负责每天给我打热水,帮我打扫卫生。房东家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叫凡妞。有时候她会跑来和我一起住。可是我总感觉不是很喜欢她,说不上来理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有时候找我借书,但是我知道她从来不看,只是那去给她爸爸妈妈做样子的。她喜欢跳皮筋,能从第一节直接跳到第六节,就是从脚跟一直跳到头顶。还能跳单腿,手指。我很佩服她跳皮筋的水平,也因此她是那条街上的女霸王,没有人能比得过她。
有一次凡妞带我们去看鬼,说有一条巷子里有一条新鬼,问我们敢不敢去。说只要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内的新鬼,你把红色的绳子套在手腕上,点燃一张冥币,在空中晃三圈,然后点一根蜡烛放在鬼的灵位前面,鬼就能显身一次。我们都很想知道鬼到底长什么样子,听她说得很有趣,就跟着她去了。我们一伙小孩子走到那个巷子口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桂婆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剥豆,一个人在那个发霉了的上房里睡觉。巷子口的槐树还是老样子,斜倚在巷子口第一户院门的屋顶上,像一个闭目养神的老人,端庄安详。我有些焦急的向前走,推开了桂婆婆的院门。门没有锁,院子里的石榴树还是静静的站在角落里,桂婆婆剥豆的木簸箕还是安静的躺在柴禾上。上房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桂婆婆,跟在我身后的小女孩忽然尖叫一声,同来的一群小孩四散而逃。我看到了那个灵位,摆放在桂婆婆那张巨大土炕的炕沿上,下面放着一只瓦制的火盆。有一张很旧的黑白照片,应该是年轻时候的桂婆婆。用红漆漆过的灵位牌还散发着油漆的味道,上面刻着“桂秀贞灵位”。桂婆婆那散发着霉气的被褥被卷成一卷,搁在炕尾,那个旧木箱还是放在炕头的角落里,墙柜里空空如也。
我爬上土炕,打开箱子,里面有一面很精致的带手柄的小铜镜。两件褪了色的旗袍,一把木质梳子,还有一对连体的小木人。小木人雕刻的并不精致,只是简单的纹路勾画出来的人的轮廓,但是能看出来它曾经被一双手抚摸过很多遍,我想开始是木头的粗糙磨砺着细嫩的双手,后来是粗糙的双手抚摸已经光滑的木头吧。总之,桂婆婆定然十分喜爱这对小人。我拿了这对小人,装在我的口袋里,说不上来对这对小人的喜爱,但是我不由自主地拿了它。可能是因为好奇。
从此以后街上的小孩都不敢和我接近,没有人愿意和我玩跳皮筋,凡妞也不来我的房间同我一起住了,我又回归到一个人的生活。s.green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