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武汉话

夜色合拢,滚滚长江安静了下来。这里没有北上广通宵的灯火,一切都沉沉睡去。出租车带着我飞奔向目的地。路上,出租车司机与友人谈天说地,近况与未来。并不总是听得懂,但是还是依稀从叹息中感受到一些怅然和哀婉的意思。仔细琢磨总觉得不对味。这并不是武汉应有的样子,这不是这种语言所能表达的情绪。仿佛一个莽汉看着襁褓中的婴儿而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那一刻,让我相信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情怀,这种不易显露的情绪反而显得更加动人。

七个月前,似火的骄阳给初来乍到的一百万大学生一个印象深刻的见面礼。天气晴朗之时,温度便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酷热。阳光晒在皮肤上,是很直白的疼痛。水蒸气从城市的湖中源源不断的蒸发出来,避之不及,浑身难受而不知所措。时不时的一场雨,又会让这座风尘仆仆的城市变得更加不利于人出行。复杂的交通,乱哄哄的商业街,总有种让人无处容身的拥挤感。

生于斯长于斯的武汉人,其性格,其语言,也正是这座城市所孕育的特色。

对于武汉话,或许我没有什么评价的权利。因为半年过去了,我对于这种方言的理解依然停留在几种特定的事物和简单的词语。大部分时候,说话的语气,成了比话语的内容更好的交流方式。可是,这种方言的抑扬顿挫也实在难以识别。大多数时候,对话的声线起伏不大,始终维持在一个较高的音调上。再加上语速很快,流利而迅速,每个音节如鼓点般落下,顺畅而不失铿锵之感,颇有一番风采。后来发现,这种快速而端着的语气会有效的提高说话者的气势,以至于在交流时,时常会因为对方讲武汉话而变得有点不知所措,反复斟酌才能蹦出一两个字。连珠炮般的说完一句话后,也会因为听不清让对方重复多次而显得尴尬。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尽量多的输出自己的观点,凭借对方语调来判断赞同或反对的意见,效果极佳。

武汉不是一个可以让你优雅的地方,生活在这里的压力往往来自于周围的浮躁和混乱。因此,不似江浙和两广的吴侬软语,武汉话不是一个可以让人优雅的是说出来的方言。每天清晨,太阳很早就会加热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烧着两大锅开水的热干面摊或牛肉粉摊前,挤满了着急赶地铁的上班族和学生党。温和的点单的声音,只会被无力的被埋没在争先恐后的武汉话中。抢先买到早餐的顾客,其脸上的得意,满足,骄傲与鄙视的神情早晚会让你彻底忘记自己从其他地方带来的礼貌和温和,加入到正常的新秩序中。

它如此排外,却如此促进融合。


新学期开学前,从天河机场回学校的路上,漫长的二号线让坐早班机到武汉并且体验了糟糕的机场建设的我不知不觉的昏睡过去。到了中山公园站,莫名的清醒过来,座位对面站着一个穿绿色军大衣的大叔,操着一口听不懂的方言有条不紊的说着什么。

在大约重复了三遍后,我明白他应该是在对我说话,可是因为理解能力有限,便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语气词。终于,大叔忍不住,果断的在我旁边挤出了一个座位,我才明白他是想让我挪开大包小包的行李给他腾出座位。于是,生存空间一下子缩小了,直到宝通寺,我周围一直围满了一圈行李,睡意全无。大叔还不时扭动着身躯,扩大自己的空间,一副十分满意的样子。

武汉的公交车,也是从没有过的全新体验。通常,刹车松开,引擎轰鸣,这个庞然大物便会像战斗机起飞一般驶向前方。坐去街道口的518,总感觉下一秒就会被从座位上弹起来,因此紧紧抓住扶手和自己的随身物品成为了一种自我保护般的下意识举动。下立交桥的俯冲,遇到新手毫不犹豫的超车,都让我真切的感受到传说中武汉公车司机令人钦佩的技艺。


每当我崇敬的讲起武汉人的剽悍,都会想起这样的故事。深夜的武汉长江大桥上,两辆飞驰的公交车并排狂奔各不相让,发动机发出沉闷的低吼声,车上的每一个零件都愤怒的颤抖起来。相持不下之时,一个司机摇下车窗,用闷雷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像对手宣布自己的胜利,让长江见证这历史性的壮举。

武汉话声音响亮而声调沉着,这在许多外地人看来似乎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响亮通常会让声音变的尖细,而若想发出沉着的感觉又会让声音失去本身的战斗力。兼具了精致和剽悍属性的武汉话,必定要深刻领悟丹田集气运于喉咙爆发的老江湖才能显其真味。略微变调,情绪即转嘲讽与取笑,增加声音的厚重,威严之感倍增。通过声音的控制而将情绪运用的灵活而恰到好处,让我对这种语言和它的使用者们又多了一分敬畏。

后来,离开武汉的人们也不会忘记,那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热干面,和熟悉又陌生的武汉话。客居他乡,归属感总是难以建立的。或许最终,我们也没能带走这座城市的印记。多年之后,与这个大学,与这座城市唯一的联系,依然是那听不懂,却又无比熟悉的武汉话。它用并不亲切的姿态,始终守望着曾经的旅人们。它犀利,却也有温柔,刻薄,也有体贴。这是每年都会涌入太多新面孔,也会有太多羽翼丰满的老人们飞向更高的舞台。日复一日,许多回忆最终随着长江奔流入海,日新月异的变化也让人始终保持着陌生感。重逢的景象,着实难以预料。

来这里的第一个新年之夜,零点的钟声并不令人热血沸腾。江滩的焰火失约了,对岸的灯光显得有些萧条。酒吧里的人们停下了交谈,昏黄的灯光下,互相望着,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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