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
第壹章.
初春的白塘公园里梨花开得甚好,洁白的花瓣上下叠坠着,清风一过花香便延伸开来,温温软软的很有女子般的弱柳扶风之意。
宋立坐在青石板上写生,画纸上素净的梨花一瓣一瓣眼看就快要成形,他的笔尖却忽的一顿。他就是这个时候看见沈放鹤的——她穿着与白色格格不入的玫红裙子,乌黑的发都披在肩上,戴了一个很可爱的蝴蝶发卡,眼睛里似有万千秋水,却又冷如碎玉,高跟鞋轻轻从石板上走过。宋立傻傻地望着,移不开目光。
见过沈放鹤后,他好像真的不知道何为美人了。
这个时候她忽然一低头,远远望见凝视自己的这个呆子,嘴角忍不住噙出笑容,抬手穿过层层枝桠走到宋立的面前。
宋立只觉得面像火烧,可沈放鹤只是轻挑地冲他挥手,戏谑地说:“傻书生,你该不会是在画本姑娘吧?”
他立即摇头,把画纸递过去,不料她失望地叹气:“哎,你这个呆子怎么就不懂得人比花娇的道理呢?”
宋立揉了眉心良久,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收起东西离开。
沈放鹤却突然按住他的手,温良的触感让他又是一阵脸红心跳,听她轻笑:“不打趣你了,呆子。你若真想画就画吧,可千万不许把我画丑了!”
他于是重新铺开笔墨,一笔一画勾勒出她娇艳的眉目,可是似乎怎样画都不及眼前人的半点风韵。宋立竟是第一次觉得画画是件乏味的事情,但他到底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她了。沉默在他们之间漫延,柔和得不像话,他的眼里全是沈放鹤铺天盖地的娇笑。
后来他才知晓,那就是春水涨潮时的微妙触觉,沁凉的水漫过掌心,酥酥麻麻。
末了,他将画递给沈放鹤,她细细摩挲着画纸,眼角眉梢都是风华。她的语气带了些软糯的味道,粲然地笑:“真有你的,呆子你还深藏不露呀。”
沈放鹤忽然朝他伸出手。
宋立愣住了,呆呆地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反手握住她洁白又小小的掌心,颇有试探之意。她猛地甩开他的手,抬手指了指他的眉心,佯装嗔怒:“你这人,说你呆你还真呆啊。你今而有幸,不懂画了本姑娘都不给钱的么?”
他疑惑地搔搔头,迟疑地说:“在下只听过付钱画肖像一说,竟不知出钱的不该是小姐你,反而是画者。”
沈放鹤笑起来:“呆子,你真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你是不会说话的呢!”
这样不合礼数的话在宋立听来却没有半分大胆却只有可爱之意,他倒有些喜欢她这样的娇纵,不自主地跟着笑起来。她也一直喊自己呆子,而他愕愕然的好像真成了呆子。
“我和别人不一样,”沈放鹤鼓着腮帮子反驳,“我长的比她们都好看。”
于是宋立低头拿出一枚一元硬币,看她一脸的匪夷所思,忙解释道:“我没有侮辱小姐之意,只是身上没有带什么钱,还请小姐谅解。”
“穷呆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呀?”
“宋立,扬州人。”
“沈放鹤。呆子,你该不会没听过我的名字吧。”
宋立有些吃惊,但想来这样的女子不是沈家女,又会是何家呢?
“呆子,你还别说,”沈放鹤取下腰间的玉佩,用红线绕过硬币,系在了颈脖间,“你长的真算清秀,让人看了喜欢的紧。”
第贰章.
民国初年,沈家在军阀割据的年代,占有不可小觑的一席之地。沈家家底殷实,就在清末也算得上是富可敌国的了。紧随其后的,便是近几年靠纺织才开始壮大的江南谢家。其实军商不分家,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道不明白。
而就算作为沈家的嫡女,沈放鹤也不觉得有多轻松。
譬如此时,暮色四合,她正赶着去参加名媛们的晚宴,黄包车在下着细雨的城内飞驰。所谓晚宴也不过就是吃吃喝喝,说一些得体的话,交流最近流行的发式和衣裳,毫无趣味。
“师傅,快一点!”她着急地催着。
可是忽然街边匆忙跑过一个人影,沈放鹤连忙喊:“停车!就到这吧。”
她递过一张银票,这让那师傅看得目瞪口呆,她还直说:“其它的就算小费,不用找了!”说完就着急地跑了出去,连伞也没撑开。
沈放鹤拍了拍前面那人的肩,男人挺拔的身形裹在盘扣开襟的月牙白上衣中。他转过头来,眼睛里有细碎的亮光,他们皆是一怔,沈放鹤开心地嚷着:“呆子,没想到真是你!连下雨天都不撑伞,你真是既傻又呆。”
宋立夺过她手中的伞,撑开,向她那边倾斜,“你自己呢,傻不傻?”
沈放鹤没想到他会反驳自己,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煞是可爱,“你上次给我画的画我请人裱起来了,等以后你还得给我画。”
“只是我过的清贫,拿不出足够的银票替沈小姐画。”
听见这话沈放鹤气得跳脚:“你这呆子!我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宋立笑而不语。他轻笑,似是在笑她,又像是在笑自己。
“完了……”她忽然耷拉下脸,低头扯住宋立的袖子:“我本来是约好了去参加那些名流的宴会的,这回莫名失了约可要惹来大麻烦了。”
他听她一个人在一边嘟囔了好一阵子,才故作糊涂地问:“宴会?”
“其实也没什么,不去就不去呗。”沈放鹤这才想起来他是个穷呆子,这会儿可要伤了他的自尊心了,连忙转移了话题:“呆子,你眼光那么好,改天陪我去做几件衣服吧,我可不想和全城的女人穿一样款式的。”
“好。”
春寒料峭,宋立脱下外套替她披上,突如其来的温暖包裹住她的玉肌,让她不由微微颤粟。沈放鹤嘴角露出不自知的笑容,索性将高跟鞋脱下来抱在手中,抱怨:“你是不知道这玩意跟铡刀一样,可磨脚了。”
说着说着沈放鹤就要撩下短袜来,宋立却立马制止了,眉头微蹙,语气中似乎有怒意:“女儿家怎么能随便给男人看脚踝?”
他只撂下这一句话就走了,留下沈放鹤愣愣站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这是嫌弃她的不知礼数不成体统了吗?忽然之间一种抛弃感涌上心头,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她回想起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带着责备。
沈放鹤真是觉得晚风太凉了。
沈放鹤不禁收紧十指,委屈地咬着下唇,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以为你是谁啊,臭呆子傻呆子穷呆子!我想怎么样你管得了吗!”
一番歇斯底里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气冲冲地扭头就走。只是没走几步路腕骨就被人拽住了,沈放鹤被宋立猛地拉近怀中,可相拥的温热还没过几秒,宋立就往后退了一步。这个举动无疑是加重了她的委屈,索性将外套扔回宋立怀中,恶狠狠地说:“看不起我就算了,我本来就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你宋公子没必要视我如弃履,避之如蛇鬼。”
宋立没有说话,从身后拿出一双宽口平跟鞋,说:“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脚。”
沈放鹤顿时哑口无言,最后却流下泪来。
宋立无奈,只好亲自躬身替她穿鞋,“地上凉的很,你这么漂亮的一双玉足,可千万不能被冻坏了。”
“……呆子!”沈放鹤环上他的腰,放声大哭。
第叁章.
接连几日沈放鹤都缠着宋立,每天赖在他的画馆不肯走。
这也是一个同样安静的午后,宋立手握画笔临摹着清明上河图,而沈放鹤靠着他在窗边沉沉睡去。熟睡时的沈放鹤眼帘低垂着,阳光落在她饱满的额头上,果真是少女才有的风韵。外头的梨花还没有落,空中夹杂着水墨和花香,旖旎婉转不可说。
宋立放下画笔,忍不住抬手抚摸过她的眉骨。
他怎么就偏偏舍不得这样的光景呢——只是北平战事吃紧,眼看着谢家二奶奶病逝,又少了一家可靠的军火供应,这可是谢家进军军事的第一步,除非旗开得胜,否则……
沈放鹤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习惯性地伸了个懒腰,手臂却一横横在了宋立的脖子上,她呵哧呵哧地笑,嘴上没有忘记道歉。
她揽过宋立的手,说:“呆子,等会儿陪我去做几件衣裳吧,我可不想穿得和全城的女人一样。”
宋立莞尔一笑:“好。”
这回他主动带沈放鹤来了一家裁缝铺,刚推开门就看见在里头忙活的小荷,小荷一见是宋立,立马笑着上前:“哥哥,你今日也有闲情上我这裁缝铺里来?不早就应该忙着处理……”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宋立给捂住了嘴,这才注意到跟在身后的沈放鹤,忙打招呼。
这样无意的举止在沈放鹤看来却很是亲密,她对这一幕恨得牙痒痒——可没有人告诉她这呆子除了会画画会笑会沉默会冷场之外,还会和别人开玩笑!
她心头虽然不快,但为了照拂宋立的面子,依旧勉强地笑了笑。
这足以令沈放鹤兴致全无,她百般无聊地摸着布料,其实压根没把做衣服这件事放在心上。忽然宋立叫住了她,他拿了一款阵脚细密的布料,上头绣满了繁密优雅的梨花,底色是惹人注目的桃红色,远远看上去似真有千树梨花开。
小荷刚用这料子做了一件旗袍,沈放鹤虽不愿同她讲话,但的确是喜欢这料子,便试穿了一下。当她穿上这件旗袍时,宋立只觉得一瞬间天昏地暗。她婀娜的身形被包裹在旗袍里,乌黑的长发衬着雪白的肌肤,娇艳迷人。
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