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又是一个夏季的到来,算起来已经快一年没有出门好好玩过了,忽然挺怀念远方的,脑袋里随之就蹦出一个遥远而寒冷的名字--西宁。那要不,就说说西宁吧。
西宁我在冬天去过一次,城市不大,伴着西北特有的风沙和干燥,瑟瑟得冻脸。那会儿游客少,随便去哪景点都是免费,塔尔寺里挤满了绕着转经的藏民,在雪地里一个接一个磕着等身长头,让我这个异族人在一旁不知所措,青海湖是咖啡色的,湖面结成了冰,被风沙覆盖成蜡黄色,周围的油菜花地彼时只是片片荒田,除了狂风和尘土,什么也触摸不到。但逛街却徒增了几分温馨,走在马路边偶尔能撞见呆头呆脑的藏獒扒在树边晒太阳,饿了可以去享受清真饭馆里的烤羊肉,饱了可以躺在旅舍里晒太阳看小书。那会儿的西宁,少了点躁动,多了点慵懒。
而关于西宁,更多的记忆是关于一个女孩儿的。
她叫静,安静的静,是我的大学同学,土生土长的西宁回族人,她说因为看到我的照片里有西宁城,比较特别所以想认识,然后问我为什么想和她交朋友,我想都没想就说,因为你漂亮啊。
我说的是实话,静在我脑海里始终有这样一个画面,画面里一头素素短发的女孩叉着手臂走在秋风落叶的树下,凹凸有致的五官衬着一张不那么中原的脸蛋,背后是圆圆的穆斯林新月塔尖,十足的异乡味。
她把这股味总结成“高端,大气,上档次”,我清晰地记得她说这话时,得意的眼神忽闪忽闪,嘴唇忍不住快乐地抖动,连手都不自觉地撩了撩自己的齐肩短发的样子。自恋的女孩总是这么得可爱。
不过虽然静有少数民族气息,甚至有一点欧美范,可是却没有遗传到他们强壮的体型和健康的体魄,相反她只有七十多斤,小小的身体扛着一个小小的脑袋,还总爱穿那种牛仔系的束身装,远看起来身子骨跟个移动树杈子似的,柔弱地像竖在田野里的稻草人。不过她总是骄傲地强调小时候是学校里的长跑健将,对此我不置可否,因为她确实很能走路。
她喜欢拉着我从学校开始走,走几公里去光谷步行街吃饭,走几公里去家乐福超市买东西,甚至走公里就纯粹几为了走走路,她是那样能走,生生把我这个一天走过十二个小时山路的人给走怕了,脚底都几乎走出泡。有时候晚了没吃晚饭,她也会说走累了,一边说一边开始脱鞋,然后甩开光脚丫子小碎步走着,模样很可人,我特别喜欢看她不穿鞋走路的样子,细细的身板脱离了鞋的束缚显得随性而自然,在路灯下,拉长的背影性感又奔放,白白的手臂白白的腿,嗯...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她不仅能走,而且能说,很难想象小胳膊小腰一人,身子里怎能装着如此多的话语。她为此辩驳过,大意是双子座的女孩都擅长唠嗑,我趁机搭话,“那是因为哥们是天秤的,咱俩配。”“你放屁!”她总是粗暴地口无遮拦。不过事实上我们话题确实很多,只不过大多数时候我就是开个头,而她一接话,就开始不停地搅动着嘴皮子,海南地北地讲,叽叽喳喳得不停,她有个神奇的本领,能把一件事情讲得无比详细,而且总能以“我不是有个XXX”之类的话来旁征博引,无限制地将故事延伸铺展开来,之后就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我总是嗯嗯的回答,然后叫杯水,用吸管哧溜地吸着慢慢听,偶尔她会感到口渴,从故事里面暂时性离开,夸张地咽一大口水,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弄得我只好象征性地说“也是,这种事情只能这样”之类的话来回应,不过她好像只是为了确认我是否在听,也不管我说的啥,立马又全身心投入自己的故事里,到真要说完的时候,就从口袋里掏出根烟,幽幽得吸上两口,就好像完成了一件庞大的工程,而我就是见证这个奇迹的路人甲,只能张大着嘴巴啧啧地感叹。
我在餐厅里面听她讲到客人散尽,在路边的板凳上听她讲到深夜寂静,甚至在肯德基的24小时便利店里听她讲到凌晨四点半,讲到我的眼皮都无力地拉耸下来。
然后她就忽然不讲了,领着她的故事们踏上火车,摇摇晃晃地回了西宁。
少数民族兴早嫁,回族女孩更是如此,临近毕业的她还没有同族男朋友,眼看她亲妹妹就要和男朋友步入婚姻殿堂,家人为此日夜牵缠挂肚,生怕晚了没人要,急急招她回家安排相亲。剧情很俗套,相亲的对象是个大龄未婚优质男青年,在广州有体面的工作,房子车子票子都不愁,独缺个妻子,又执拗着非找个同族的不可,家里人看着挺好,就想凑合静和他一起,也好连带解决生计问题。
她也没个主意,就同意做个朋友。这个“做朋友”很高效,第一次认识男方请吃饭,第二次见面陪逛街,完了之后男方就电话通知下一次会带上礼物来她家拜访。“这他妈就算是提亲了?”我在电话里惊叹到,唾沫一不小心喷到对面吃饭的哥们碗里,惹得他怒目相视。“可能是吧,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哀怨地回应着,语气里甚至都带着哭腔。倒也难怪,大龄男青年其实都算不上青年了,因为他有三十五岁。
我家边上有个修车的,三十岁,我叫他“老师傅”,我妈公司的总经理,三十三岁,我叫他“叔叔”,我出去旅行认识的一大哥只有二十八岁,我管他叫“老大哥”,“老”字这个音还得拖长了念,因为他觉得这样可以和年轻人拉近年龄距离。而对于三十五的年纪,我除了一个劲地感叹我草之外,啥都说不出来。
静说自己称他叫马老师,我觉得很恰当,老师嘛,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到五六十岁的糟老头,都可以叫,只不过逛完街之后她再没这么叫过他,她自称做了人生很重要的决定:回学校。她差不多就是逃回来的,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学校就像个万能的避风港,任何尘世的矛盾烦恼,一旦被带入学校,总会慢慢地被化解,被消融。寝室就是最温馨的家,仿佛往那儿一坐,在和同学聊上两句,抑郁就全部消散了。静很幸运,因为她还没有毕业,她有充分的理由叛逃。
我猜想大概我们都会遇到这种情况:碍于压力,失魂落魄地去赴宴,措辞斟酌地谈感情,交易般地论婚姻,可能最初的时候我们都会对此不屑一顾,可之后呢,我们总是会慢慢接受的,接受这些曾经的抗拒和叛逆,我们会说,你看,这才是成熟,是个成熟的选择。可真的是成熟了吗?为什么站在婚礼殿堂最中心的两人,看起来还那么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她说其实挺不舍的,看着爸妈揪心的期待,心里满满的是愧疚,生活为何突然走到了这个地步,好像看到了深渊,自己就在悬崖边,望着无底洞左顾右盼。
只不过,矛盾的朋友啊,当初走出西宁,脱离家庭,可能已经注定了这些所谓的因缘,去武汉,或者去其他城市,又有什么区别?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又很无奈,放过自己一马又能怎样。
回来的那天我去火车站接了她,她看起来更瘦了,可能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的缘故,脸色灰溜溜的,走起路来手都是耷拉着无精打采的。话也变少了,靠在出租车的窗户,吐了口烟圈,认真地说,这一回想认真好好开始生活。
于是积极地参加学校的招聘会,玩命地网上投简历,她的生活一下子就忙碌开来了,“一个颓废学生的自我救赎”,我这么总结道。她也懒得理我,专心致志地寻找理想的职业路线。大有一股生活虽然关了我一扇门,但是会为我开一扇窗的气势。
只是这气势没挺过毕业,就已经漏完了气,很多事情不光是靠努力就能得到的,比如一份好的工作,学历,性别,家庭束缚,甚至民族,总是不失时宜地成为绊脚石。任凭她怎么认真找,那些理想的工作总是和她失之交臂。更何况是在这个大学生就业最难的时代。
临近毕业那会儿,有一回我和她坐在南湖边的长椅上,我问她毕业后的打算,她说准备回西宁继续找工作,虽然没瞧见啥希望,不过总是有机会吧,她甩着脚,特意拉长了“总”的发音。我记得那天的武汉春光明媚,她孩子气地歪着头,太阳照得她橘黄的头发几近透明,斑驳的光点落在脸庞上,像个浪漫的吉普赛少女。
其实她很挣扎,我知道的。作为普通家庭里的长女,家庭和民族的特殊性注定了她不能够像我一样恣意妄为,条条框框无时无刻地勾勒着她的生活轨迹。小到吃东西不能吃猪肉,一年中有斋月要遵守,大到嫁人要嫁回族男孩,她背后复杂的宗族关系始终让她无所适从。五年前执拗着逃离家乡,心中那份对别样人生,纷繁世界的向往,可能也就随着毕业,随着回西宁无疾而终,生活好像和她开了个苦涩的玩笑,就为了告诉她“你逃不出去的”。
可是我们又有谁能真正逃出去?挺着胸脯谈潇洒,聊理想,偶尔背个包出去旅行的我们?
别他妈扯淡了。
后来我为了赶在上班前给自己一个充分的时间出去走走,提早就离开了学校,买了张这辈子买过最贵的火车票,从上海径直去往拉萨。也因为这趟漫长的旅途,最终错过了和静好好道别的日子。在那个充斥着呼喊、醉酒、表白、甚至痛哭流涕的毕业季里,以一种最匆促平淡地方式画了个不标准的句号。
上班之后才发现原来时间原来可以过得这么快,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刚进公司时,我们这伙新员工培训那会儿的悠闲和愉快,猛然间却意识到我们已经岗位上奋斗了大半年,时间的车轮轻易地压过了我们,留下的车辙却模糊得让人难以辨认。
和静的联系也愈发变少,从经常性地聊天,到隔三差五的联络,再到隔一段时间再问个安好。从“今天我碰到了XXX”到“在干嘛”,再到“好的,嗯.....”,不得不承认,生活的隔阂不知不觉地疏远着我们,从路人变熟人,再从熟人变成路人。
前阵子和她通过电话,电话的那头她说工作之余打算要做个小店送外卖食物,反正家里天天做,多做一份挣点钱也不失为一个很明智的举动。她还兴奋地说,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回族特色小吃西宁总店,“估计会大卖!”她充满期待地口吻说着,说话间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个娓娓而谈不用担心时间的时候。我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却不识实务地问了她谈婚论嫁的状况,因为年初的时候看到她分享了她亲妹妹的婚宴照片。她倒是变得淡定了,说往后看吧,反正暂时还能挡住介绍对象,先过好自己的生活,言语里少了点迷惘,多了点释然。
她好像变了,在生活的夹缝中,不再只是挣扎了。
其实我们都生活在夹缝中,不是吗?散落在各地的朋友们,谁不希望过出自己的那片天,可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美妙希冀的同时,却始终受制于各种各样的牵制,然后由受制变成了习惯,变成了不可或缺。之后的某天清晨,当阳光再次洒进窗台,照醒熟睡的我们之时,在那一瞬间,会不会有一种困苦绝望的感觉?就好像冬天车窗上的雾气,厚重得叫人看不见远方。
有人说静挺不容易的,算是找到事情可以自己做了,可能还能赚些钱,甚至有人夸张地把这事形容成一个迷惘女孩的自我蜕变之路。其实哪里是哦,我亲爱的朋友,她只是遵循自己当下的心态罢了,如果哪天她关了这小店,或者终究连开店也没开出来,我都不惊讶。赋予意义的同时也就赋予了牵制。
那还是随意点吧。
据说对一座城市产生感情,是因为城市里的一个人,对于西宁,我承认。
只是我俩算不上是恋人,甚至连知己都算不上,你知道的。
就像秋风吹落的两片树叶,一片随风吹向荒野,一片平静地散落河边,只是在划过空中时,有过那么点短暂急促的交集。
记得我去拉萨的火车也经过西宁,那是我第二次到达西宁,那天是五月初,西宁还是很冷,我裹着衣服靠着车窗往外望,我看到了崭新的体育馆,看到了交错的内环高架,看到了西宁城美丽繁华的夜景。透过霓虹灯,我甚至看到了静,她孩子气地歪着头,光照得她橘黄的头发几近透明,斑驳的光点落在脸庞上,像个浪漫的吉普赛少女。
相信盛夏的西宁也会同样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