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清是我妈妈在农村时的好朋友。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到底是不是这三个字。但是,一定是这三个读音。因为别人叫她从来都是直呼其名:‘李素清!’ ,包括她的丈夫。不像我妈妈,有人叫她‘蔡会计‘,有人叫她‘蔡大姐’,还有人叫她”‘老蔡‘。’
李素清个子不高,爱说爱笑,但是她对她的几个儿子们都凶巴巴的。她管最小的儿子,我的好朋友六儿,叫‘小龟儿子’, 管老大老三老四统称‘龟儿子;管她的丈夫,我的周伯伯,则叫‘老东西’。妈妈和李素清要好;她家在我上学的路上,我又跟六儿是好朋友,所以我经常去她家。他们家跟村子里其他家不一样。
首先,李素清和周伯伯从来不吵架。周伯伯高高瘦瘦的,寡言少语。个子高又总是低头看地上,所以略微有点佝偻。他总是微微笑着,对李素清的各种指令,半天来一句,‘要得’。他是我唯一称之为‘伯伯‘的人,叫起来感觉好庄重。这个‘伯伯’我叫起来有点拗口,于是变成 ‘周北北’’。
其次,李素清跟她的两个儿媳也从来不骂架。有时候,儿媳对李素清指令有微词,也总是笑着说:“你老人家那天不是说~~~” 然后李素清就笑起来,’你龟儿子记得到(记住了),那就是了嘛!’
妈妈和李素清很亲厚,所以我总感觉我们家的事就是他们家的事,他们家的事也就是我们家的事。
她们家给四哥盖新房子,请了好多男人夯土打墙,女人们埋灶设锅,杀鸡宰猪,到处沸沸扬扬。妈妈一大早就过去帮忙,我也跟着六儿到处跑,激动非常。
在我家呢,每次到了农忙的时候,插秧啦,收谷子啦,掰包谷啦,妈妈就开始犯愁,家里没个男人怎么办啊?那时候,我的爸爸在外地上班,我的哥哥跟着我的爸爸在外地上学,家里就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可是到了天气晴好,是插秧收稻的好日子,她往往一大早就看见有人在我家地里忙活了。那就是周伯伯带着儿子们来帮忙了。妈妈每每急急忙忙嘱咐我说:“你去跟周伯伯他们说,中午一定来屋头吃饭!” 然后她就急急忙忙拿着钱去外村去买肉去了。可是等她煎好肉炒好菜了,周伯伯却怎么也不肯留下来吃饭,带了儿子们直接走了。第二天妈妈见到李素清,总埋怨说:“老周给我帮半天忙,一口水都没喝就走了!饭都做好了也不来!”李树青却说:“那个老东西,看到你们都忙不过来了,也不晓得自己就去把秧子插了!干那点活路还好意思吃啥子饭!”
记得有一年深秋,生产队把堰塘里的水放干了,通知每家每户自己去抓鱼,抓多少是多少。那时虽然都冷沁沁的了,可是堰塘里一下子就鼎沸起来。大家呼朋唤友,喊的喊,笑的笑,好不热闹。我也放了手去泥水里扑腾。可是明明看见一条大鱼在泥水里扭动,等我一仰一栽地赶过去,鱼早就没影儿了。折腾半天,身上都热起来了,我的竹篓子里面,也只有几个大河蚌和螺蛳。等我赶到满是泥点子的妈妈身边,使劲把妈妈的竹篓口儿拉下来一看,黑洞洞的,看半天也只看见河蚌和螺蛳,还有几条指头宽的骖骖儿在里面蹦来蹦去!这算什么!气得我都想把妈妈的竹篓子扯来扔了!妈妈不好意思地说:‘妈妈抓鱼也不得行~~’ 我觉得自己眼泪水要憋不住了,生生地扭过头去。妈妈哄着我说:“等我们家田头割了谷子,也把水放了,给你抓鱼~” 我不想听,心里头只盘旋着一个念头:“要是我的爸爸在!要是我的哥哥在!“
那一天家家户户都欢声笑语,满载而归。只有我和妈妈冷冷清清的地回了家。孤独和失望,就像一团冷空气,早早地逼得我们吹了灯上了床。可是,到了半夜,忽然听见轻轻地敲门声。妈妈警惕地问:“哪个?“ 有人说:”老蔡,是我。“我一听,噌地一下坐了起来。是李素清!妈妈点灯开门,李素清后面跟着三哥,两人合力抬进一个大木桶,里面噗噜噗噜的扑水声。我的心狂跳起来,笑哭又想笑。妈妈低声说:”你看你!你家人丁那么多,还给我送来干啥?“
李素清也低声说:“白天就想给你送来,怕人看见。人多嘴杂,还以为我们家男丁多,占了多大便宜似的。走了!“ 妈妈留不住,也就只好关了门。那大桶,桶口箍了粗粗几道带叶黄荆条,防止鱼蹦出来;里面弯着一条黑黝黝的大乌鱼,缓慢地游动着,不时用力扑棱一下。妈妈看着,又欢喜,又感概,是觉得虽有兄弟不如友邻吧?
我喜欢李素清。但是有次偶尔我听到别人说起李素清的时候,竟然夹杂了‘烂婆娘’,‘偷男人’等不堪的话。我那时候年龄虽然很小,也知道这是恶毒的话。偷男人,尤其是难以启齿的不要脸的事情。
我偷偷问我妈妈:“为什么他们说李孃孃偷男人呢?” 妈妈气得眼圈都红了,说:“他们见不得女人跟男人说话!你李孃孃就是天生开朗,喜欢跟人说话。别人还说你大娘偷男人,你看是不是!?” 听我妈妈说,我大娘,就是大伯的妻子,就是因为在山坡上干活时跟别的男人搭话,回家被我大伯骂‘不守妇道’,夫妻吵架之后,气不过,一天晚上自己洗完澡穿戴整整齐齐地喝了敌敌畏自杀了的。我相信我的妈妈。我也觉得很这谣言不可信--她要是偷男人,她丈夫,也就是我的周伯伯,一定会很不高兴吧。但是,我看到的李素清和周伯伯实在是很恩爱的一对。我就释然了。
渐渐地,我才明白,别人说李素清是‘烂婆娘’,‘偷男人’,不仅仅是因为她跟男人肆意说笑—而且更因为她还胆敢跟劳改农场的劳改犯说笑。
妈妈经常和李素清约一起去割猪草。有时候我也跟着她们去,我喜欢跟着李素清一起去,因为李素清比妈妈更加泼辣能干。她不惧刺巴,总能从深刺巴丛里,割下长串湛黄的刺梨子;她找到的野生覆盆子,也比妈妈给我找的要肥大晶莹很多。有时候,她们会去农场山坡脚下割猪草。我们沿着山坡底下走,山顶橘子林里,看不见的地方,就有看不见的人吹起口哨。我妈妈不作声;李素清则大声说:“你龟儿子吹啥子吹!有啥子事情?” 然后渐渐地,她就跟他们有一声没一声地隔空聊起天来。我听他们谈话,才知道这些劳改犯—我们轻蔑地称之为‘劳改二娃’的人--也是有爹有妈有家乡的人。我不关心他们的谈话;我只眼馋那高处山坡青油油的柑子(橙子),忍不住低头到处看,有没有昨晚下雨打落滚到草丛里的。李素清看看我,大声往上说:“你们给老子弄两个柑子下来!” 。然后那看不见的地方就传来一两声长笑。一会儿几个柑子真的就顺着山坡咕噜下来一头扎到草丛里了。李素清眼疾手快地找出来,深深地塞进我妈妈的背篓里。我妈妈低声说:“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是公家的东西!” 李素清骂到:“你龟儿子那胆子,只有诺巴指拇(小指头)那么大!公家的东西,人就不吃饭了!!” 我也觉得心里怦怦跳. 这是农场的东西啊!她都敢去要!而且我也觉得有一丝不安,她怎么跟那些劳改二娃搭话呢?他们又怎么肯给她帮忙呢?他们是坏人呀!
那个劳改农场里都关押着很多劳改二娃。每天都能看见他们被看守押着,排队上山去干活,有时候还戴着脚镣。那些人看到我们,有的会怪笑,有的吹口哨;有的人却始终阴沉着脸看着地上。我们每周会去劳改农场的院子里看《霍元甲》。那里有方圆十里唯一的一台电视。然而,有时候我憋不住要去上厕所,就要离开人群,穿过一个走廊,然后踩着污水中的一截截断砖头去一个厕所。路上,我都觉得脊背发凉,总觉得黑暗中有不怀好意的眼睛;有时候还能听见下流的口哨声。每次心里怦怦跳着,急急忙忙回到人群中,才觉得安全。
”劳改二娃是坏人。李孃孃为什么跟坏人说话呢?“ 有一次我问妈妈。我妈妈沉默半天,说:”有些人是坏人。有些人就是在街上偷点东西,就被关在这里,做一辈子苦工。有些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被关在那里。造孽啊!“ 妈妈的眼圈都红了。我忽然想起来,有一次经过劳改农场的时候,看见他们把一个人吊起来脱光了打得遍体鳞伤,据说是偷了东西。而那个‘小偷’也就是一个半大少年而已。妈妈的话,让我从此也不再那么鄙视他们,看他们的时候,也多了几分同情。妈妈说,李素清经常偷偷给他们一些鞋垫袜子,帮他们缝补缝补。”你李孃孃,心肠好。“ 妈妈说。
我九岁离开家乡,从此不再和李素清有什么联系。据说劳改农场早已解散,变成了汇源橙汁的基地;李素清也早已过世。往事远去,但是记忆里却始终有股力量,让李素清这三个字在我脑海中无比清晰。那些温暖的往事,那些火辣辣的笑声,始终回荡在我记忆中。李素清就像是用一枝饱蘸朱砂的笔,酣畅淋漓地在我灰暗的童年背景上,汪洋恣意地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