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跑三峡。有客人来找船头的时候,我们一水儿这么说。
上门的生意不该推掉,何况往蜀地跑的客人都财大气粗,手里的货一载就是几船。多年以前我也跟过船。往西,水流湍急,满舱待售的货让船工们心里结实。往东,顺流而下,水托起沉重的几百匹绢和锦,一日千里;我在梦里听着舷声,恍惚能看见细密的、过于繁复绚丽的纹路在水上快速沉浮。每个船头都愿意把这样的夜过上一生。
但渐渐跑三峡的人就少了。
所以侯白应当是个例外。
我吓唬他,把各种地方神降祟的事都讲过了,然而没用。这位年轻人,无数次举人落榜后,坚持要去蜀地碰碰运气。他救过我,这是不得不回报的。他能付给我的船费也在渡口那位精明的旅店老板手里逐日减少,我无法可想,只好同意他收拾行李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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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到的第一号人物是瑶姬。谁能想到呢,真是个适合年轻人的开头。
我上岸绑好船缆,回头就看见舱内的人形。绿色的,薄纱的衣料像笼住停驻水面的植物丝缕。我猜她跟侯白相互感到满意,总之,次日起航的时候,他恍然若失,早饭也不吃就拿笔写起了诗;书生们总是麻烦的。这样由早夭少女变成的神到处都是,对情郎降福或降祸也多半任气为之,但说也没用。我冷眼看着他把从神女那里获赠的草结小心佩戴了近半个月,后来某日对月作诗,才一失手掉进了水里。
你可以在舷上做个记号,我肯定地告诉他,在这里,会找到的。
侯白寻思片刻,回答说他并不相信。他大概是后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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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意外,此后我们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神。做船工的父亲曾希望我活入一个升平之世,不必跑这条幽深诡暗的道,也不必看见在枝桠间跑跳的鬼童子,不必把唯一的火把扔向身大如巨箱的鬼怪,不必在行船时按捺焦躁跟水波中挡路的神交涉,最后双手奉上所有的钱财。然而哪有这种好事。跑这趟注定是要亏本的,突如其来的事情千千万,只有这一点倒勉强在我算中。
摊上你这趟麻烦的船客,以后我得去东边讨生活了。我恼怒地提醒侯白。然而,我的经验告诉我,在经历过这么多凶险之后,持续数天、数月形影映照着同一泓绿水的旅行者和船工,不得不生出一种独到的亲近感。怎么跟别人形容那些让掌舵者濒临崩溃的峡道,素湍聚成的涡流?我们都是在这相同的世中奔走的人。有几天,天气异常湿冷,侯白放弃了他那些狗屁不通的诗,跟我们一起盼着出谷见到正午的太阳。这年轻人嘲笑我老气横秋。我从他的箱子里抽了几张诗稿填灶,而后在清澈的回水里为我世世代代的的船工祖辈们撒了许多香灰。
路还是照样走。
在碰到了这么多神鬼之后,我们必须在白帝城停一天,我告诉侯白,得拜武侯神,祛除点什么。
这儿我来过不止一次。我凭着一个想在大江上当一流船头的十三岁少年的记忆,领着他砍断了无数藤蔓,并斩下荆条,从它的同伴中抽开小路。我们拾阶而行,登上白帝城业已荒废的高台。这里比我记得的更加静了,杳无人烟。萧森的木条不断从我们头顶垂下来。落霞断断续续,迟暮的浪头沿岸回转,每一转都乍然入目,令人感到可触及的春寒,水流穿过树林,送着枫叶远去。四下传来了捣衣砧的声音,这声音飘摇直上,与白帝城同高。我扒着墙头,看着台下只掌可握的、无可握住的逝水,安慰自己切莫去想声音的来处。
然而武侯神的庙已经塌了。我们对着空空的壁龛,觉得事先准备好的谦卑态度都无关紧要了;馒头的香气显得特别不合时宜。膝垫已经烂穿了,没法俯伏和叩首,我们只好拜了几拜就算完成。“这样的地方,神明也免不了要冻饿吧。”侯白说。渐黄昏,地底传来沉重的钟鼓。落日已经消失在横柯后面了,白昼与黄昏,面临一场凶险的转关。我催他快点回去。这年轻人似乎由于武侯祠的萧索变得有点木讷;他同意了。我们在沙路上匆匆行走,不时提防着树丛中窥视的眼睛。无疑,沙上留下了足印,它们随着我们的离去,更深地沉入沙里。砖与砖的空隙间,夜的余烬正在缀以新的沉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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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到达蜀中的时候,正赶上次年的三月三日。我不知道这里也过上巳节。他们狂热地掘开新泥,流通曲水,在水旁又唱又跳,喝许多酒。这里的酒甜得像蜜,我靠着它们解决了无数次穿峡度谷时的恐惧。这恐惧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它们的根蒂深厚地陷入过去安实的记忆里;风总是会来的,有什么东西正摇晃欲坠。
当天,我同侯白泯然人群,混在去看鹢舟游江的队伍里。
仪式的最后,谁也不知道是从水的哪一段开始,有未见过的舟楫逐渐显形。也是鹢舟,楼船上也漂浮着犹如新染成的旗与丝绳,分水前往江的下游。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发生了什么?我和侯白相互诧异地对望。我的经验和他读过的记载里,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船队,舟身或新或旧,龙骨划开水波的模样坚实有力,甲板上站着各式各样的人。有蛇身的老人,有武将,有被服帝衣的黑红怪鸟,他们愉快地说笑着,仿佛激动于即将开始的远行。在某一艘船的梢头,手持瑶草的早夭少女朝着我们身在的人海,颔首似笑。
本地最负盛名的巫师向主持仪式的太守声称,这一行中有蜀地所有的地方神祇。被幽谷所秘藏的山泽,曲水,空庙龛,只要曾有人到过并信以为然的幽暗处,在世俗逻辑被折叠的地方现身的神明,全部离开了故地。他们在避让即将到来的天子车驾。
以上是天宝末年的情形。我之后虽然想跟侯白打点交道,从熟人那里沾点光,不过可惜没有成功;这位年轻人据说运气不错,事情越接越多。有了这样一遭经验后,我自然也不会再跑三峡,所以在沧海横流,无人不往蜀中奔逃的几个月,我另找别路避难。此中所有皆不足道。无比奇妙,在漆黑的衰败里,上巳游江所见的、神祇们喧闹而热闹的景象,始终在我的记忆里播撒出新的种粒。这些能预知未来的神明们还能继续获得祭祀吗?他们可以托身的庙宇和土台,如今都已被荒草和草草完成的坟茔围满,新的鬼怪流言,新的信奉在口耳相传间增长。神祇遇上衰败的世道应当是幸福的;未曾散去的,只剩下他们和浩浩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