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为韩愚,取大智若愚之意,虽然不与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同字,但能与其同音,又何乐不为?
他长得,有些难看。至少他母亲周亦云一直都这么认为。生他的那天,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周亦云挺着大肚子坐在窗前看雪,心里想着若是可以,就今天生吧。没过多久,她就被推进了医院。原本期待与白雪一起降临的是个肌如脂白的女孩。生完之后她虚弱地要求看一眼宝宝,韩高世抱来之后往她跟前儿一放,她白眼一翻就昏过去了。尽管医生说了是因为耗尽了气力,但周亦云一直都觉得,是被孩子的长相吓到了。
往年这个笑话在每次的家庭聚都会讲一遍,众人哈哈大笑,留韩愚一人在沉默里。但今年年初,正值往事重提之时,韩愚猛地把筷子拍在了餐桌上,大声喊了一声:“周亦云,你够了!”。周亦云在一群人的闹哄哄里愣了神,目送着韩愚气冲冲地回到了房间,关门的声音足以碎了碗筷。周亦云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倒是一群亲戚七嘴八舌地数落了一堆孩子的不是。晚饭结束得十分仓促。
但其实呢,细看韩愚也不算太丑,不过生了一副细长眼,看起来像女人,与其他五官不搭而已,况且又说了,小孩子总是眉眼还未长开,以后什么样哪能说得太早。这是南英说的,在餐桌上振振有词地说给每一位大人听。
韩愚在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内心欣喜了一小会儿。但他突然意识到他对着脆脆的女声感到陌生,他不曾记得听到过如此的声音。不过他没怎么放在心上,打开了门,走出房间。餐桌上的人都向他望去,他也看过去,桌边上坐的女孩回头对他一笑。笑容好温柔,但也好陌生。他不记得家族里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准备发问,周亦云用没有感情的语调说:“把饭吃了吧“。他摇头说不饿然后随手拿起了一根香蕉。亲戚们也都相继告辞,南英走出门的时候睁大了眼睛甜甜地叫了声韩愚:”哥哥再见!“
韩愚心中很是疑惑,便问周亦云:“我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妹妹?”
周亦云也在气头上,把碗筷碰得直响,然后进了厨房。
韩高世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忘了?二姨的孩子啊。看来还是我们家庭聚会太少了,你都不记得你表妹了“,说罢,对着电视屏幕上的一脚进球大叫了一声”好“。
“高世,鱼喂了吗?看什么球赛啊,天天看,就知道看!有时间还不把你儿子好好管管”周亦云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韩愚!你快去喂鱼!“韩高世把手一甩,像是将军发号施令。
韩愚不断地在脑海里搜寻关于南英的记忆,可是全是一片空白。家人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奇怪南英的存在,若是他再次发问,倒显得他如傻了一般。
说傻呢,韩愚那细长的眼睛看起来一点也不傻,眼角拉得极长,一笑眯成一条线,看起来极精明,也难怪班级里的女孩子都笑着说也不知韩愚这副长相是要勾引哪个男人,可惜了自己是个男儿身。
韩愚听了这话,心里难受,但他也不说,闷在心里等这些话全部腐烂。有时候黑夜里,他常常用手揉捏自己的眼睛,内心期盼着第二天眼睛可以缩短些。他恼恨自己,也恼恨母亲。
有几次老师点人回答问题,韩愚站起来答不出,老师便羞辱了一番,说些又笨又丑以后可怎么生活之类的话。
如此,韩愚更自卑了,说话声音越发细小,低头蹙眉的样子与那狐媚子更加相似。他不快乐,他在日记里写这几字写了几页纸,最后狠狠划破,撕掉了本子。
而这次,南英的话始终回绕在他心头,他有些期待未来,想着是否五官长开了就好,但又隐隐害怕,怕顶着这女相活一辈子。
恍恍惚惚之中,日月飞逝,他与南英时常见面,南英待他好,他也敞开心扉。有人说话总是好的,心里没有那么多腐烂的垃圾,人也开怀许多,他甚至后悔小时候怎么没与南英多相处反而忘了她的存在。
韩愚渐渐越长越清秀,以前挤在一起的五官如今也算是各归各位,细长的眼睛也没有那么突兀,鼻梁愈发高挺。二姨不停地夸韩愚真好看,以后让自己女儿嫁给他。南英听了转过头对着韩愚皱了下鼻子,像只可爱的小精灵,韩愚也不作声,当初自己不好看的时候也没说要嫁女儿呢。
人呢就是势力,他吃完了饭就去看看阳台水池的鱼,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睡着了”南英也跟了过来。
“是啊,看起来应该睡了。你说鱼多奇怪,睡觉都不闭眼”韩愚说话轻轻地,水面泛起丝丝涟漪。
“因为鱼有想保护的人啊,不放心所以不敢闭眼睡觉“南英一脸天真地看着韩愚。
韩愚揉了揉南英的头发,他不知道这妹妹竟是如此单纯,“那南英呢?”
“也有。”
韩愚不再多问。两个人并着肩静静地看着这尾鱼,通体红色,鱼尾处却带些不惹人注意的青蓝。
再无人嘲笑韩愚的长相了,相反,许多人拿他作为典范,标榜说他运动出了整容的效果。他自己心里清楚,哪里是运动,更重要的是将心打开了,眉头自然舒展。他也越来越温顺,不再轻易发脾气,大概就是好看的人总会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同时的待遇还有一叠叠的装满了粉红的信。周亦云有时候看着儿子不禁笑出声,大概她认为儿子的长相证明了自家基因的实力,而韩愚对此总是嗤之以鼻。
这日,韩愚和兄弟们打完球,拎起书包就往校门口走,接孩子的家长将校门围的水泄不通,他一身臭汗地穿插在人群缝隙中。远远地,他看见了南英,青蓝色的衣裙被微风吹起。
“哥哥,我今天和你一起走。”南英脸色有些苍白,但仍然带着笑意,嘴角弯弯的像有蜜。但即使微笑,眼角也是如胶水粘住一般没有弧度的僵硬。
“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好,那走吧!“
一路上,两个人也无太多话,南英时而咳嗽几声。韩愚以为她在提醒自己多讲些话。
“南英今日很漂亮啊。”
“哥哥,你,开心吗?”
“开心啊!“
“那就好,你开心我这才放心。”
“哈哈哈哈,南英,你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有了小秘密要和我讲?”韩愚同她开玩笑,但突然记起南英曾说过有想保护的人。
南英收住了笑容,背后传来阵阵刺痛。她紧抿嘴唇,皮肤微微发紫,但在金黄色的夕阳底下也不太明显。韩愚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该这么鲁莽,刺破了女孩子的害羞,便也不再开口。两人默默走到了分岔路口。
“韩愚,再见吧。”南英没有看他,两人的身影被拉长,像要被卷进时间的洪流。韩愚也没有多想,只觉得此时的太阳是如此的炙热,烤得后背烫烫的。
互道了再见,韩愚拐了弯。南英皱起眉头,额发微红。身体开始剧烈疼痛,她发觉自己已是撑不住了。她拐进了一条巷子,将身子倚靠在一扇半开的木质门上。身后的宅子已陈旧得数不清年月,从门缝看去里面深不见底。青蓝的薄衫开始褪色,身体渐渐冒出深蓝色鳞片,像在皮肤上翻滚着浪花,一层又一层。落日的低垂,远处的重重山影映在南英的眼眸,如同含着一汪说不出来得心事。一阵酥麻的痒从眼睫传出来,她下意识地轻眨眼睛。她竟可以像凡人似得眨眼了,欢喜从她的胸腔溢出来,可是她已不再有力气。她觉得有些累,她轻轻地合上了眼,睫毛投出浓重的阴影。
韩愚到家时,周亦云在包饺子,说是晚上邀了二姨家来及吃饭。她边说边用葱管样的手指轻捏饺子皮,然后捏出波浪状的饺子边。
二姨出现的时候,韩愚往二姨背后观望了一圈,除了二姨夫再无他人。细风从楼道里吹过来,拂过韩愚的双颊。他的轮廓越发立体,眉发浓密,鼻梁高耸,嘴唇丰润,大概古代潘安也不过如此。
“南英呢?二姨!”他压抑住自己的急切。
“南英?谁是南英?”二姨没在意他的话,扣上了烟色的长衫,“今日怎么有些凉“然后转过头和周亦云讲话去了。
与那次询问谁是南英类似,得到的回答总是那么莫名其妙。
“姨父,南英今天怎么没来?”再问。
“南英是谁?你同学吗?”姨父倒是认真地回答问题,不过也没有丝毫用处。
“南英是你女儿啊!“韩愚有些许发急,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滴,“不是说了还要嫁给我的吗?”说完这句话,他有些喜又怨自己讲话无分寸,南英的笑容映在他脑海里——总是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却宛如一弯水。
“韩愚,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了?我和你姨妈没有孩子啊,你忘了?哟,你额头怎么这么多汗,是不是生病了?”说着,姨父准备去探韩愚的额头,被韩愚躲过。
窗外突然飘起了雨,檐下滴水,一滴一滴落进阳台上的鱼池之中。天空低沉,远处似有烟雾袅袅,偶尔还有几声细雷。
韩愚快步走进阳台,鱼池里的鱼已经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