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血融进了胭脂里,红的让人心惊。
他瑟缩的伸出了手,将那个眉目精致的贵妇人抱在了怀里,声音温柔极了:“晚娘啊晚娘,你不要怕,我在呢。”
于是那血又沾在了他的手里,他像是呵护珍宝一般拂过那一张苍白的脸颊,那满手鲜血染在了女子脸上,比胭脂还要红,她适合极了这样的颜色,明明三十岁的年龄,看起来却像是二八年华的少女。
“晚娘啊晚娘,到头一场空啊。”
一
“卖胭脂嘞,西域的灯下观,罗趾的铅华粉,西楚的焕颜脂......”
江十安走到寻花楼时放大了声音,扯着嗓子不要命般的喊,美貌的女子趴在栏杆上,挥动着脂粉香的手绢,调笑道:“可别白费力气了,晚娘生着病呢,没空来买你的胭脂。”
此话一出,又是一众哄笑,江十安没心情理会她们,面上一片担心,问道:“晚娘生了什么病?可严重?”
那女子掩面而笑,素手纤纤指了指江十安的货担:“我和姐妹们胭脂用完了,如果你真担心晚娘,送我几盒胭脂,我便告诉你。”
此时莫说是几盒胭脂,就算是要了他江十安所有的家当,怕他也绝不犹豫。
江十安弯下腰去拿胭脂,便听见栏上又传来声音,满带嘲讽:“这胭脂郎还真是满腔真情啊,只可惜晚娘这相思病却不是因你而生。”
手上的胭脂盒啪的一声砸在了地上,鲜艳的颜色铺散在青石板上,青花缠枝的罐子也摔得七零八落,他双目涣散看向楼上的少女,半霎也没开口,那些女子看见江十安这般模样,也没了心情戏弄,便回还转身进了阁内。
又是半天寂静,直至骑马而过的少年催赶了一声,江十安才呆呆挑起了货担,朝着前方走去,可这长长的巷子里头,却再是没有响起胭脂小贩的叫卖声。
晚娘所恋慕的小郎君,是合浦豪绅薛远的公子薛湛,生的剑眉星目,谈起诗词歌赋来,亦是文采风流,对待晚娘这等妓子礼貌有加,进退有度,从来不吝啬黄白之物,大方有节,这样的男子,怎叫人不心动。
“江十安,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
她抬起了头,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可江十安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悠悠开了口,声音像是从万里之外传来,听的不太真切:“你可还记得你调弄过的毒胭脂?”
江十安在多年之前,是一个调制脂粉的大师,所制出来的胭脂香粉,比上那些个价值百两的脂粉也毫不逊色,后来因为害了她人毁容,赔了所有家产,因而到如今,江十安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贩,也再未调制过脂粉。
他木讷的点了点头,但见晚娘笑靥如花,撞进他的眸里,引得一阵心惊:“江十安,我要毒胭脂。”
对于眼前这个女子,江十安从来也学不会拒绝。
“晚娘,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她的目光移到了铜镜内那一张惨白的容颜上,颓然一笑:“我这前半生凄凄惨惨,仰人鼻息,我要我这后半生高高在上,肆意妄为。”
“我只想叫你不后悔。”
“江十安,我不会后悔的,我不会。”
江十安从凳上起了身,踉踉跄跄的走出了房内,他的手紧扣着门沿,在离开之前,终究还是开了口:“晚娘,若我江十安还是从前那个家财万贯的脂粉师,今时今日,你还会不会同我要那盒毒胭脂?”
她敛眸而笑,把玩着指甲上鲜红的丹蔻,声音很是平静:“江十安,没那么多的设想,你只需要想,我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陪人笑脸陪人安眠,如果有这么个离开的机会,我到底该不该赌一局?”
门被轻轻合上,江十安踏步离开,晚娘说的很对,她需要离开
楚馆非安居之所,容颜迟暮,便再无所依,他没有能力带她离开,那么为她做一点点事,也不算什么吧。
哪怕,会毁了另一个女子的一生。
二
晚娘到底是离开了寻花楼,江十安在人群之中目光一路随着红嫁衣的晚娘,也在不经意间看见一位衣衫破烂的姑娘,她的脸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乍一眼看,都十分瘆人。
他猛然一怔,下意识的就朝那个姑娘走去,神情之中溢满了愧疚,当年他害人,委实无意,可是这个姑娘,却是明知故犯,平白害了她一辈子。
“江十安。”
“你告诉林晚娘,我顾淼不会放过她的,她今时如此对我,来日我必叫她血债血偿。”
“与晚娘无关,姑娘若是报仇,找我江十安便可。”
他上前一步,似是毫不畏惧一般,却听见那女子一声戏笑,带着浓浓的讽刺:“真是郎情妾意,羡煞旁人啊,倒像是我成了个恶人一般。”
话刚刚说完,顾淼便朝着人流中走去,那模样,真真成了一个乞儿。
晚娘嫁进薛家那一夜,江十安在薛府的门口呆呆立了一个晚上,直至鸡鸣报晓,江十安拍了拍身上灰尘,潇洒的转身离开。从此后,胭脂小贩的贩卖地点,从花街柳巷搬到了豪绅官员居住的长街。
可江十安却从不在薛府门前叫卖,生怕打扰了晚娘的生活,只敢远远地看一眼。
薛湛是生性风流,风月场中的高手,断然不会为了晚娘一个人就改了本性。
而晚娘也早早看清,那一腔情爱也被消磨完全,今时今日的晚娘,不过就是求得那万般宠爱,好让自己在这偌大的薛府安身立命,否则一个姬妾,若是失宠无子,和花楼里人老珠黄的妓子也无差别。
铜镜里的女子颜色姣好,眉目微微一挑便有着别样风情,晚娘将桃红色的胭脂缓慢的染在了那女子的脸上,笑容柔和温婉:“妹妹的国色天香,染上这胭脂,更是锦上添花。”
那女子不可置否,骄傲的扬起了头,面上姿态却是叫人提不起半点交好的心来:“姐姐玩笑了,姐姐如此大度,倒叫妹妹羞愧,这几日夫君一直留宿妹妹房中,倒叫姐姐空闺难耐。”
晚娘脸色不变,笑容愈深:“这是妹妹的本事,有何好羞愧。”
她退下半步,道了声告辞,眉目冷厉,早无当年半分清纯。
三
是隆冬时节,晚娘裹了一身暖和的狐裘,睥睨着跪坐在稻草上的女子:“好妹妹,近些日子感觉如何?”
那女子霎时间凄厉抬起了头,睚呲欲裂,一脸红疹,哪还有当年半分倾国之姿,只是这性子却是不减当年,晚娘优雅的蹲下了身子,保养得宜的素手钳住了女子的下颚,带着笑意说道:“这便是我的本事了,谁也别怪谁。”
“林晚娘,你不得好死!”
晚娘擦拭着手,听到女子说这话,笑了一笑,朝着身后的心腹缓缓而道:“处理干净些,若让少爷发现半分端倪,就小心你们的项上狗头了。”
吩咐完,晚娘便搭着丫鬟的手腕,缓缓走出了破烂的柴房,堪堪一出门,便看见了那人,一袭灰色的衣衫,在一片雪白里,更显得单薄。
“江十安。”
“晚娘,因色衰而爱驰的情,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她走至他身侧,一袭华美的流云织锦裙照的人愈发明艳,泠泠清音,像极了冰天雪地里刀剑划过的声音:“十安啊,爱情这般东西,不适合我晚娘。”
“晚娘所想要的,从头至尾,便都是富贵。”
“十安,你看现在的我,是不是尊贵极了。”
江十安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子了,从前的林晚娘,善良单纯,偶尔诵经念佛,就算囊中羞涩,可遇到可怜的孩童,却还是会施舍银两,现在的晚娘,恶毒的让他不敢唤她的名字。
“那是一条命啊!”
他攥紧了拳头,红了眼眶,声音低沉,直视着眼前的贵妇人,吼道。
晚娘微笑着拂了拂精致的发髻,兀自发笑,像是疑惑一般的看着江十安:“江十安啊江十安,现在这世道,一只狗的命都比人值钱。”
她擦过她的身,蜀锦绣鞋在茫茫一片的白雪地上蜿蜒成一条长长的足迹,江十安无力的跌坐在地上,攥着冰冷的白雪,肌肤的温热将那雪都化作了水迹,湿漉漉的一片。
可就算如此,他依旧没有办法拒绝晚娘。
“我要的这种胭脂,它能使人滑胎。”
薛湛爱妾莺儿怀了身孕,这是薛湛的第一个孩子,若是一朝分娩生下来的是个儿子,那么平妻这位置自然是非莺儿莫属,她精心算计了这么些年,可不想半路出来个程咬金,她信不过别人,只得来找江十安。
“晚娘,你当真要如此。”
她挑眉而笑:“你见我晚娘何时后悔过?”
“那只是个未出世的婴儿,晚娘,你已造了太多杀孽啊。”
“杀孽又如何,但叫我下十八层地狱,尝遍恶果,可是如今,我只要我人世风光一回。”
江十安缓步走向晚娘,她的衣衫愈发精致了,这般华美已然足够一个家庭一年的吃喝不愁了,首饰发簪亦是极尽奢华,摘星揽月怕也不过如此,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可从何时起,晚娘也不是晚娘了。
四
薛府乱成了一团,莺夫人不知何故流产,现如今请了合浦所有的名医也毫无办法,薛家大公子的孩儿还未出世便死在了娘胎。晚娘换上了一袭素净的衣衫,走到自家夫君身侧,开口便是一阵温婉:“妹妹这我来看着,夫君已经多时未曾合眼了,快去休息休息吧。”
薛湛抬起头来,神色复杂,看了一眼晚娘转身便出了府门,行走间似有疾风飞卷,晚娘按下心头的不安,换上一副温柔和蔼的笑容,悠悠走进内室。
在薛府的大堂之内,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薛湛坐在侧位,满脸怒气。
“你可知道杀我孙儿是何下场!”
正座的老者满脸英气,此时直直看着晚娘,像是要将这人剥皮抽筋一般。
她盈盈跪地,大方得体,这些年的后堂生活已经教会了她,什么叫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儿媳不明白公公这话是何意?”
“姐姐怎么会不明白呢?这些事可是你亲手做下的啊。”
那声音婉转悦耳,像是一曲欢快的喜乐,她猛然一怔,愣愣的转过了身子,看着来人的面容,不可置信的唤出了声:“顾淼。”
“难为姐姐记得,妹妹今日来,便是来还你大恩的。”
顾淼等了这一天已经太久了,她准备的十分万全,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将这毒妇家法处置,打死了便扔进狼坑。”
薛湛淡淡看了她一眼,那双眼中,没有半点情谊,一份惋惜,他的薄情寡义,她从来都是知道的,只是恍惚间,想起了另一张脸,平平无奇,却十分温暖。
“晚娘!”
顾淼得了江十安的治疗才得以恢复面容,于是顾淼求了薛湛的恩典,让江十安带回晚娘的尸身,一命偿一命,她薛湛正值壮年,纵然可惜,却也不是大悲至极。
他手中的胭脂盒猝然落地,落在那蜿蜒的血迹里,成了更加艳丽的颜色。
“以后我为你调一盒最美的胭脂,保管叫嫦娥在你面前都失了颜色。”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可不能失信。”
恍然如梦,大梦一场啊。
晚娘,晚娘,到如今,你可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