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星期五,朱佩奇的人生便会充满舞蹈,她没日没夜幻想自己在一间拥有大大落地窗的房间里,穿着白色的舞裙和黑色的舞鞋坠入忘我的迷醉之中。
在那个她脑海中杜撰出的幽闭空间里,长长而光洁的地板上一尘不染,能够映出窗外随风摇曳的影影绰绰的树干和枝条,空旷的镜子轻描淡写地勾勒她修长的双腿。
而此刻,她正在抬起头,看着蒲公英般悠闲游荡的阳光,像注视一条被空白填满的街巷。似有似无中,耳边仿佛传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微茫的狗吠。
朱佩奇趴在教室的课桌上,午后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所以极容易陷入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之中去(像步入一条有无限岔路的迷宫)。身边过道上不时有人来回走动,她睡得更沉了,
放学的时候,午后那种亮晶晶的冰糖一样的阳光已经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桃花花瓣似的绯红,她背起书包,挺直了身板,一个人走出教室。转过身的时候,她看到自己背后的影子被风拉得长长的、斜斜的,像路两边的不言不语的黑树干。
后来,暗下来的天空笼罩了晚祷大街,吃过晚饭的佩奇站在卧室的窗前,屋里没有灯,只有一双潮湿的眼睛闪闪烁烁看着外面,温暖的空调风吹在脸上,吹得她嘴唇干干的。
她将书包放在椅子上,然后用细瘦的手推开沉重的窗户,十一月的街风紧凑、刺骨(让人时刻保持清醒)。街道上出没着醒目的红色的灯影(来自车灯和广告标牌),降到零度以下后,灯光也移动得迟缓而僵硬。
她抬头看了看挂钟,星期四傍晚八点钟,秒针正缓慢却不由分说地朝星期五跋涉着,万籁俱寂,她的心却狂乱地跳个不停,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还会出现吗?
大概是从上个月的这个时候开始,每逢星期五的零点,都会有只大大的黑鸟降落在她的窗台,咯咕、咯咕地鸣叫着,将她从梦中唤回,然后立在那里静静等待朱佩奇穿好衣服,当她走到窗前时,便温顺地俯身,示意佩奇爬到她宽阔的后背,等佩奇坐稳之后,用力扇一扇翅膀,双爪轻轻一点,轻盈地飞往远处。
因为黑鸟总是爱发出“咯咕”、“咯咕”声,像是在努力说话,佩奇便叫她咯咕鸟。咯咕鸟的背宽阔而温暖,她喜欢将脸颊埋进她天鹅绒一般的羽毛,然后透过羽翼的缝隙,看身体下面林立的高楼丛林。灰蒙蒙、阴沉沉的少数依然亮着灯光的窗口,像浮在半空的小星星。
起初,佩奇十分恐高,每次看到脚下渐渐缩小的建筑都会吓得叫出声来,每当此时,咯咕鸟就会轻轻滑翔,缓缓降低高度,带着佩奇贴着一个个高楼大厦的身体穿行而过。有次,咯咕鸟甚至驮着佩奇经过了她忘记了熄灯的窗口,她还悄悄地对着书桌上皱着眉头的玩具熊说了句晚安。那时的佩奇不知道黑鸟会飞向何处,但单单倚靠在那宽阔的背上,已经让她足够的温暖。
她感到穿过衣领的寒风渐渐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充盈,类似一支久远记忆里盘旋的歌,一粒旋转的、洁白的雪花一样的歌,以旋律的姿态从高处缓缓着陆的歌,她的内心升起一阵踏实感。脚下的城市渐渐开始远离、远离、再远离,开始变成一团抽象的灰色,开始变成一朵梦境般的褪色的鹅卵石,最终变成一粒一动不动的焦糊的圆点。
她听到黑鸟嘴里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这叫声让她想起小时候无数个清晨里那朦胧的鸟鸣,湿哒哒的鸟鸣。夜渐深,灯光飞逝,灰鸟依然静静地滑翔在城市上空,朱佩奇趴在灰鸟背上,感到自己的意识渐渐昏沉了下去。
“我们飞到哪里?”朦胧中,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这么问了一句,下一秒,她开始感到这个问题傻傻的。
黑鸟响亮地拍了拍翅膀,飞得更快了。一缕细细的俊逸的风让佩奇有那么一时的清醒,她瞪大了眼睛,恰好看到黑鸟大大的、圆溜溜的脑袋冲开了一片浓浓的铅色的云团,然后又冲开了另一片乌鸦羽翼般浓黑的乌云,最后一头扎进了黑压压的天幕。
一瞬间,佩奇感到自己的耳边充满了山崩地裂的啸响,奇怪的是,自己却并未感到有多么害怕,仿佛周遭的景致实物,更像是银幕上狂怒的风暴,单单听到让人心悸的声音,但自己明白,自己其实异常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