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你面前的,是一本讨论人生问题的书。当你翻开它的时候,希望正好是读书的时间。
读书应该有读书的时间,读一本与人生问题有关的书尤其如此。当你读这种书的时候,你不是与某种外在的对象打交道,不论它写得好还是不好,不论你赞成还是反对它的观点,你自己就在人生之中。所以,读这样的书是心灵与心灵的“交谈”,也可以说是你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所以,读它的时候,最好在灯火阑珊、万籁俱静之时。此时此刻,你摆脱了白天的喧嚣,洗去了操劳的征尘,丢开了种种角色与面具,稳定了心绪的浮躁,从一切愿意或是不愿意但又不得不操持繁忙的事务中抽身出来,你终于可以作为你自自己来阅读和思考了。
好,现在可以读书了。不,现在可以交谈了。
那么,我们谈些什么?我们现在要谈的话题是:生与死
生与死,这话题是够严肃的。若是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一人面对这个问题,总让人感到某种莫名其妙的压抑和沉重。不过,如果你有意审视你自己的人生,那么我建议你一定要选择这个时候来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唯于此时,你才能平心静气,睁开理性的眼睛,回顾那已成过去的种种经历,展望你即将踏上的旅程程,直面那终有一天会停止其为人生的人生。如果你无法心无旁鹜、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死“大事”带给你的那种刻骨铭心的体验之中去,你又如何能够充分反省自己,去探究人生那深不可测的底蕴?
但是,我们为什么非要谈论生与死这个话题呢?既然这个话题如此沉重严肃,劳累了一天的人实在不愿意再加重思想的负担。我们为什么不能换一个轻松一点儿的话题,即使要紧张,最好也是让感官紧张起来,读一读言情、武侠、惊险、侦探一类的书岂不更好?何必非要在此时此刻占用那好不容易属于自己的一点儿时间去自讨苦吃呢?
的确,对我们来说,真正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时间太少太少了,除去必需的操劳各种事务的时间以外,留给我们自己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若不在此时思考人生问题,又待何时呢?
生与死,这是人生永恒的话题。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不可能不面对生与死的“考验”,不可能不经受生与死的“洗礼”。当然,只要你愿意,尽可以把这种“考验或“洗礼”拖延下去,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不过,且不说生死大事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回避的,就算你有本事闭着眼睛过日子,那样的日子也一定不是人过的日子。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过,未经理性审视的生活是没有价值的生活。生死问题是拖延不得的,因为你拖延的不只是一个话题,而是你整个的人生。我们又能有几个人生?
生活无疑是艰难的,但死亡更令人恐惧。我们能不能避开死而只谈生呢?让我们谈一谈如何摆脱生活中的烦恼,怎样使人生更加美好幸福,不是更有意义吗?然而,人生之中最大的烦恼就是死,生活中的烦恼与痛苦或直接或间接都与死有关。死与生,如影随形,是无法分开来谈的
虽然我们总是把生与死相提并论:“生死攸关”、“生死相依”、“生死与共”、“生离死别”……“生死在一起”但是在我们的心目中,其实一向把生与死看作两回事,而且是完全不同、极端对立的两回事。然而生与死归根到底是无法分开来思考的。人生是有限的,死是生的终止,它使人生成了一个不可逆转的短暂过程。所以,正是因为人终有一死,人的一生才成了“问题”:只有面对有限的人生,我们才会产生应该如何度过这短暂的一生的问题,才会产生为什么活着以及应该如何活着的问题;只是由于人不免一死,我们才会有时光不再的紧迫感,才会有对生活的热爱与眷恋。总之,因为死,人生才有了意义。我们可以说,死是人生一切烦恼的根源,一切问题的焦点。
因此,思考生的问题,无异于思考死的问题。生与死,归根到底是死的问题,而最终目的则指向生的问题。
生与死,其实是一个问题。
问题是,我们究竟能否思考死,怎样思考死?就生死问题而论,生无疑是可以经验的,它由一系列具体的活动、事件、关系以及与此相关的筹划、目的、感受、情绪等等所组成,我们当然可以思考生的问题。但死却是无法经验的。要想把死当作一个“对象”来思考是不可能的,因为死意味着真正的虚无。经经验死,显然要求我们“在场”,然而只有当我们失去了生命,不再“在场”时,死才来临。所以,严格准确地说,我们并不是也不可能思考死,只能是思考死对于人生的意义。
人为什么有生死?这个问题是不能追问的,问也不会有结果,因为那是宇宙的奥秘,或许是一切奥秘中最大的奥秘。不仅人有生死,万物皆有生死,甚至我们“这个宇宙也不例外。若要追问这是为什么,那永远也不会有答案。我们所能追问的问题是,人为什么能够意识到生死,生死意识对我们的意义何在。
人的生死意识,源于人的本性。动物虽然有生死,但是由于它们完全凭自然本能活动,没有自我意识,因而没有对生死的意识,至少它们不会“提前”面对死,去“思考”生死的意义问题。假如一一我们说“假如”一一有种永恒无限的理性存在,比如“上帝”,由于它没有生死,因而也就用不着为“死”操心。人却不同。人是一种有限的理性存在,一方面他像自然万物一样有生有死,另一方面作为理性存在,他不仅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生死,而且能够形成“超越”生死、追求永生的理想。于是,他就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终有一死的人向往永生,向往永生的人却不免一死。对此,我们称之为“人生的悖论”。人生就根源于这个唯人才有的“悖论”。或许可以说,正是因为它,人才成其为人。
由此可见,生与死是人所面面临的一切可能的问题之中的“原点”问题。生与死的问题,或者说经受着死亡威胁的人生问题,当是人生的基本问题题,人的一切活动、筹划、操持、繁忙……如此种种种,无不与之相关;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幸福观……,无一不以生死问题为其焦点或前提。
所以,你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可能不思考生与死的问题,除非你不想作为一个人而生存于世——这当然不是不可能的,否则,上天入地,终逃不过生与死的“考验”。
每当我们回顾人类的历史,总会为之赞叹不已,但是赞叹之余,又令我们感到困感不解:人类靠什么力量创造了如此光辉灿烂的文明?既然人固有一死,终有一死,且知道自己固有一死,终有一死,照理说他不会醉心、费心、担心、操心那光照千秋、泽被百代的事业。如果人不仅繁忙于当下眼前之事,而且顾及那他终将不会“在场”的未来之事,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具备并且自认为能够实现“超越生死”的理想。
人与世间万物同生死,但唯有人敢于向死神挑战,为美好理想而轻生死的事迹不胜枚举,就是明证。不过就历史而论,“超越生死”的理想大多根源于对水生的信仰,而我们现代人却推毁了这个精神支柱。我们对前人的丰功伟绩无不肃然起敬,但对于那创造这业绩的动机或理想则不以为然。现实地讲,人终有一死,水生不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神话与幻想。然而,倘若我们不能树立一种“超越生死”的较为合理的理想,那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关于生死间题的讨论正是围绕着现代人的这个困境展开的,目的是企图寻求一种在“只此一生”的背景下仍然能够“超越生死”的可能的人生态度,那应该是一种理想的、积极的人生态度。
关于生死问题的讨论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方式,例如科学的方式。科学关注的是诸如生命的起源、生命的机能、生命的进化,以及死亡在医学临床上应当如何定义等问题。我们当然不是在这个意义上谈论生死。我们关注的是生死问题对于人生的意义。
当然,生死问题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因而无法逃避的难题。面对这神秘莫测的难题,谁也不能说他就最有发言权,谁也不敢说他仞底解决了这个难题。我们在此所能做的,就是与大家一道真诚地直面这个难题,作一次长谈,共同来寻找一种合理且可能的解决方式。
我们这本书应该是一场“对话”一一既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对话”,亦是读者自己与自己的“对话”。由于人生间题尤其生死问题需要的是自我反思,所以希望读者读这本书的时候,把阅读也当作自己与自自己的“交谈”。每当摆出一个问题时,作者都尽量设想了不同的意见和各方面的质疑,力求不回避难题,也不自自以为是地给出一个勉强的答案,目的是让读者与作者一道做一番深入的思考。希望这本书的每一位读者尽量把它读完,因为根据对话的原则,我们的讨论是逐渐深入的。因而在它暂时停止之前一一说它“暂时停止”,是因为一本书在形式上必须完成,但面对生死这一永恒的话题,思考是不会停止的一一任何讨论都可能只是针对间题的某一方面的,都可能受到质疑和批判,并且有可能被以后的讨论所推翻。
好了,现在就让我们开始交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