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多少对爱人,就会有多少段爱情故事。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和天下众多恩爱夫妻的感情并无二致,只因为他们是给予我生命的亲人,他们的爱情,在女儿眼里就不再平淡无奇。
母亲的身世很是凄苦,刚记事时双亲便扔下她们兄妹四人病故身亡,最小的孩子就是母亲,只有三岁。幸运的是,乖巧可人的母亲被邻村的一个好心人收养,有了一处安身之所。收养人是个车夫,早年丧妻,平日里赶着一架驴车,靠为别人拉活勉强维持生计。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日子过得就更紧紧巴巴了。好在养父因为经管着队上的牲口,黄豆、玉米之类人畜都能食用的杂粮不时被偷偷“带”回家,成为在粮食困难的灾害时期家里重要的食物补充。母亲说,儿时村头有座豆腐房,不善烹饪的养父收工后便三天两头牵着她的小手,去那里吃豆腐、喝豆花,以此充做饭食。再美味的珍馐顿顿吃也会觉得味同嚼蜡,直至今日,母亲对豆腐也是掩鼻远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亏得母亲生性聪慧,在烟熏火燎中自己慢慢学会了生火做饭,虽然时常也会吃着糊锅或者夹生饭,饭至少是一顿热饭。母亲五岁那年,有一天,在铜川煤矿做工的舅舅特意来看望母亲,欣喜不已的母亲忙前忙后地张罗着,要给难得见面的娘家哥哥做饭吃。在关中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老早的案板不像现在城里人用的案板精致轻巧,农村人的案板是用好几块又厚又重的长木板拼接而成,结实耐用,更是大的出奇,简直赶得上时下的一张大号单人床了。矮小的母亲有的是办法,她搬来一张木凳,小心翼翼的踩上去,在板凳的摇摇晃晃中擀好了面条,下锅煮熟了端给哥哥吃。看着小妹细细的胳膊、尖尖的脸蛋,那碗面舅舅是和着泪水吃下去的。面条很咸,很涩。前年陪母亲一同探望舅舅时,八十岁的舅舅又提起了当年的那碗面,那碗面的味道直到现在他还记得。语罢,老人依然难掩伤感,唏嘘不已。我悄悄转头看了眼身旁的母亲,她脸上的神情却是风轻云淡。我想,这段回忆于历经生活艰辛的母亲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了,或许是类似的酸楚太多已经被忘记了,或许是母亲内心的坚韧不拔使然吧。
在善良宽厚的父爱呵护下,母亲过了几年安定的日子,虽然生活很艰难,但毕竟有个遮风挡雨的家啊。有时候,觉得命运多舛这个词就是为母亲备下的,16岁时,疼爱她的养父身患重病,留下母亲撒手人寰。母亲又一次成了没爹的孩子,家中的兄嫂顺理成章的成了她的监护人。媒妁之言,兄嫂之命,母亲的婚姻大事自然也在监护范围内了。不久,在嫂子的白眼和不当家哥哥无奈的眼神里,母亲离开了那个生活了短短数年的家,走进了父亲的家,成了西武村小伙儿孙明善的媳妇。
父亲一直很瘦,瘦的不禁让人对他吃下的饭都跑哪儿去了产生疑问。父亲年轻时也很清瘦,但却干练精神,因此才会在人头攒动的公社应征入伍的人群里独占鳌头,顺利过关,穿上了军装,成了一名为国戍守西大门的边疆军人。六十年代,还没流行《望星空》、《十五的月亮》之类表达军人和妻子思念之情的军旅歌曲,但歌中描写的异地情却提前被父母深情地演绎着。
嫁作人妻的的母亲发现这是一户比她昔日娘家日子过得还艰难的人家,公婆总共生育了四个子女,父亲排行老大。身为长媳的母亲,用自己单薄柔弱的双肩替远方的丈夫挑起了孝顺父母、抚养弟妹的重担。千里之外的父亲因为在部队表现出色入党提干的喜讯里,饱含着母亲的汗水和泪水。
1975年我两岁时,母亲带着我和大我两岁的哥哥,乘上西去的火车远赴新疆。自此,母亲便成了随军家属大军的一员,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从那以后,父亲和母亲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母亲年轻时是一名军嫂,人到中年时,父亲转业回老家,她又随着解甲归田的父亲重返故乡陕西白水,成了一名警嫂。父亲回到地方工作后,一直以军人的做派处事待人,兢兢业业,踏踏实实,真的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数十载的戎马生涯带给父亲的不是赫赫战功,而是无法治愈的伤病,强直性脊柱炎伴随着父亲从挥斥方遒的热血青年变成白发苍苍的羸弱老人。不熟悉的人初次见父亲,会误以为面前的这人是个残疾等级颇高的驼背,因为父亲的腰部无法挺直,严重的病痛使得他的腰背比正常人的弯曲幅度要大得多,以至于晚上睡觉后颈部下面必须要放两个枕头,身体才能在床上平躺下去。习以为常的父亲却总是拿自己的病腰开玩笑,说自己捡到钱的机率要比别人高,因为弯着腰走路离地面比较近,能先看到钱,捡起钱来速度更快。多年的军营生活让父亲养成了晨练的习惯,屡屡有认识的人跟我说,在公路上能经常看到父亲在散步,脚边还有一条白色的“陪练”小狗。小狗名叫“欢欢”,个头虽小,在家里的位置却是举足轻重,甚至超过了我们兄妹。唉,谁让儿女不能24小时陪伴父母呢!它是老两口的和事佬、传话筒。每每老两口因为琐事引发冷战,欢欢就成了提及率最高的的名字。 “欢欢,去叫你爷吃饭”,“欢欢,给奶奶说我散步去了”,“欢欢,告诉奶奶药熬好了,放在窗台上,一会儿晾凉了喝”。
记忆里,脾气倔强的父亲总是和情感细腻的母亲拌嘴,霸道自私不讲理、事多啰嗦爱逞能,这是彼此给对方下的定义。可嘀咕了一辈子的父母依然还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还在一口锅里吃饭。倘若隔一段时间去父母时家中时,二老总是会争着向我告对方这段时间里犯下的“黑状”,一一罗列完“犯罪事实”后,就眼巴巴的盯着我,静等着我这个女“包公”给他们的官司断出个是非曲直谁对谁错。大多时候我都充当泥瓦匠的角色,尽量把墙壁抹的平整光滑,让双方都满意。
父母现在都已是70多岁的古稀老人了,相知相守大半辈子,天天斗嘴却又感情笃深,用家乡的一句俗话“见不得的离不得”来概括实在再妥帖不过了。父母的住处是一座小院,春夏之季虽然凉爽宜人,但到了冬天却甚是难熬。父母家里是自己烧锅炉取暖,由于空间有限,煤块都堆砌在大门外。整个冬天,几吨重的煤块黑色提进来,白色担出去,这些体力活对日见衰老的父亲实在是过于繁重。我怜惜老父亲,坚持接二老来家冬季小住,至少可以不受煤灰扑面之苦。可父亲却说不放心家里,让母亲去,自己留下看家。拗不过固执的父亲,母亲住到我家。每天,父母至少要通十几个电话,每逢饭点,母亲就会牵肠挂肚的打电话问父亲你吃的什么,今天都干嘛了,打牌输了还是赢了,父亲会在电话那头提醒母亲记得要按时吃药,询问今天身体感觉如何,他们每次的通话内容无非就是诸如此类的生活琐事。我观察到,母亲在手机铃声刚响起时总是自言自语的嗔怪:“这老汉没事又打啥电话呢!”可电话一接通,母亲的抱怨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眉眼间、声音里都是小女人的甜蜜和温情。目睹老两口整天在女儿面前秀恩爱,我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的住处距离同居一城的父母家步行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父母无师自通的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幅现代黄昏版的孔雀东南飞,而我则充当了焦母的角色。这出戏最终以逼着父亲搬来同住落幕。
母亲虽然比父亲略小几岁,身体却不及父亲硬朗,冠心病、高血压、慢性肠炎这些老年人常见病她都有,一年四季药不离口,用母亲自己的话说就是,饭可以不吃,药不能不吃。病情严重时,母亲更是医院的常客,最高纪录是一年住了四次院,连心内科的护士都熟悉了我们一家人。哥哥和我载着母亲四处求医问药,却总是疗效甚微。病急乱投医的父亲打听到县城有位李姓名医医术精湛,便带母亲上门求诊。名医果然声名远扬,每天从远近各处赶来看病的病人络绎不绝。为了能让母亲排在候诊队伍前面,父亲不得不凌晨两三点就起床,在夜色中赶到医生家领号,然后回家。等到7点多,估计自己的号快到了,父亲再喊母亲起床一起去看病取药,然后每天下午再为母亲煎药。街上药店也有那种专门煎药的机器,但父亲觉得自己慢火熬制药效会更好,所以坚持自己守着药锅。害怕睡过头错过叫号,父亲给自己定好闹钟,这样一来,原本就严重失眠的父亲一天的睡眠时间还不足4个钟头。医生开的中药都是5副一疗程,一个疗程结束又得重新开始排队领号候诊煎药。就这样,父亲硬是坚持了3个多月,直到母亲病情略有好转他才得以睡了个天明觉。
有次,饭后拉家常时,父亲告诉我,每次看见母亲对着摆在桌上的十几个药瓶,数好一堆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药片,喝一大口水,闭着眼睛仰头吞咽时,他都觉得母亲特别可怜,心就特别疼。我留意到父亲用了心疼这个词,父亲当时说的自然而流畅,没有丝毫难为情和停顿。我明白少言内敛的老父亲是不会轻易说出这番话的,一定是深藏于心底对母亲浓浓的爱让他情不自禁。
父母牵手走过了半个世纪,父母的爱情也经历了56个春秋的岁月洗礼。在人生的旅途中,两位老人可能不曾说过“我爱你”三个字,但他们却用长久的陪伴对爱人做了最长情的告白。只要有爱人陪在身边,所有吃过的苦,都不觉得苦,流逝的时光只会把幸福的痕迹雕刻的更深邃、更美丽。幸福就是在一起,无论贫穷或者富有,无论健康或者衰老,我都在你身边!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别人看来,父母的爱情朴实无华,没有影视剧和书本里的爱情故事荡气回肠、跌宕起伏,可在我心里,这是天下最美丽动人的一份爱情,因为那是我父母的爱情。
书于二0二0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