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说好了,在南半球的夏季开始以后,在北半球的严冬到来之际,与她一起去柏林看雪的……
——引子
一
那是在南半球圣诞过后的一个忽然变得炎热起来的午后。
仍然沉浸在一月长假气氛中的公司大楼里空荡荡的,只有在惠灵顿无家无口的,来自中国上海的肖辉伦静静地坐在电脑旁,为一个月以后即将播出的电视纪录片做着编辑和剪辑的工作。
楼下的大铁门发出了开门的响声;伴随着上楼的脚步声,楼道里传来了一对男女开心的谈话声。
肖辉伦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竖起了耳朵专心地倾听着……
从这对男女的谈话中,他听出了制作部主任Stevenson那厚重爽朗的嗓音。
“……这扇门的后面就是合成制作间了……哦,空调开着,一定是那位中国小伙子正在加班呢……”
“Chinese?”
那位清脆的女声重复道,语气里包含着一份好奇与兴奋。
门在两个人的对话声中被推开了,Stevenson用爽朗的声音对着肖辉伦招呼道:
“……圣诞快乐辉伦,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加班剪辑纪录片。这不,我给你带来了一位徒弟,刚刚从维多利亚大学短期课程中毕业的,来自德国柏林的Schnee小姐……”
肖辉伦从电脑荧光屏上抬起头,看到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孩,正在用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微笑着,热情地望着他。
女孩那浅亚麻色的头发,在一束从办公室的大落地窗子里照射进来的,夏日午后强烈的阳光的映照下,变成了如雪一般的白色。
“……很高兴认识你……我去过中国上海……”
女孩隔着电脑,热情地朝着他伸出了手,并接着说道:
“……我刚刚完成了惠灵顿维多利亚大学的媒体设计短期课程,来贵公司实习半年……请多帮助……”
“哦?你去过上海?”
肖辉伦好奇地反问道。他轻握住了那一只伸过来的,柔弱无骨的小手。
“是的,几年前,我曾经在浦东的一家德国公司里工作过,我还会讲几句上海话呢,不信你听……啊啦上海人啦……”
Schnee清脆的嗓音伴随着一阵快乐的、银铃似的笑声,回荡在制作间里,让站立在她身旁的Stevenson的面孔上也浮现出了一片好奇与欣慰的神色。
“……哦,说得很不错哦,我的家乡就在上海……”
迎着女孩大方的,心无城府的目光,肖辉伦的面孔上荡上了一片羞涩。
他忽然发现,在这间偌大的,开足了冷气的办公室里,他的额头和鼻尖上居然在瞬间便挂满了细小的汗珠。
“……哦,辉伦,从今天起我便把Schnee交给你了,她将会去配合你的外出采访和影片的合成制作……”
Stevenson摊开了两只手,对他做出了一个信任的微笑,然后转身推开了隔壁办公室的玻璃门,走入到了里间的办公室内。
“请坐……我正在合成圣诞前拍摄的这个记录片……按照合同的要求,我们必需在二月份将此片交给新西兰电视台一频道播出……”
Schnee从办公桌前拉出了一把椅子,在肖辉伦的身边坐了下来。
从暗色的荧光屏反射出来的影像中,他看到了她那有着长长的睫毛的大眼睛,正在聚精会神地望着他手里的工作;她口中呼出的微热的气息伴随着淡淡的香水味,不知为何让他的心脏加速地跳动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肖辉伦发现自己正在一点点的地,被这位性感开朗,做事一丝不苟,并且很快就能在平凡的事物中发现新闻线索的德国女孩所吸引着。
她那谦逊,认真肯干的严谨的工作作风,她那将工作与生活分开的,懂得享受生活的态度,让比他年长八岁的肖辉伦感到惊奇着。
与Schnee的相识,使肖辉伦那沉闷单调的,每天三点一线的异国生活增加了徇丽的色彩:他不再在自己的休假时间里,将自己关闭在办公室里面对着电脑银光屏单调的工作了,相反,在Schnee的邀请下,两位远离故国的年轻人开始结伴在惠灵顿地区,甚至整个北岛地区游玩观光……用Schnee的话来说,在她多年前在上海工作的时候,她曾经玩遍了中国的华东地区;而现在,她想利用在新西兰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把整个新西兰岛给玩个遍……
“……你愿意做我在新西兰旅游的旅伴吗?”
Schnee热情地望着肖辉伦,等待着他的回答。
“……唔!当然了!”
肖辉伦肯定地回答道。
二
盛夏在季节的更换中渐渐地消失了,南半球的深秋以她那独特的,徇丽的色彩装点着城市,农庄,海滨与山脉。
在这个深秋的季节里,他们所工作的新闻纪录片制作公司,接到了来自南岛皇后镇的一家新开发的滑雪场的邀请,开始了为即将到来的深冬滑雪旺季制作宣传记录片的拍摄工作。
在摄制组的一行人到达了皇后镇的那个黄昏,天空中飘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从灰色的天空中慢慢地洒落了下来,到了午夜时分,便变成了漫天飘舞着的鹅毛大雪……新西兰南岛在这场初雪中进入了初冬。
从飘雪的清晨醒来,肖辉伦冲了个热水澡,关上了房间的门来到了酒店临湖的小花园中。
自从来到新西兰以后,他已经有许多年都没有见到过真正的飘雪了。
惠灵顿的冬天是冬雨延绵的,很少下雪;即使偶尔飘落几片薄薄的雪花,被带着潮湿水汽的冷风一吹,便迅速地融化成为了肥硕冰冷的雨滴。
而此刻,站立在湖畔宾馆花园内鹅毛大雪中的肖辉伦,不禁想起了远在上海的家乡,想起了飘着薄雪的冬季拥挤繁忙的街道,以及儿时背着书包,踩着雪水与同学们寻找着路边的残雪握成雪团打着雪仗,努力奔跑着的样子……
他已经离开上海快十年了。
从来到惠灵顿读大学的那一年起,到他终于在这间纪录片制作公司里任职……时间飞逝而去,他几乎已经忘却了故乡飘着薄雪的冬季;而每一次的探家,几乎都在匆忙中错过了落雪的时节。
此刻的他忽然想在落雪的冬季里回一次家,再次体会一下故乡大都市里的繁忙与寒冷……尽管听在上海的家人朋友们说,这些年上海的冬天也很少下雪了,但是他忽然觉得在惠灵顿度过的延绵冬雨的冬天,夺走了他对雪的最后的一点的浪漫与幻想;而那一些繁忙的日日夜夜,似乎已经磨平了他心中对激情的渴望,将他变得麻木……一直到Schnee出现在了他面前的那一刻。
“……早安,你也喜欢雪吗?”
那个熟悉柔润的,带着欧洲口音的英语女声在他的身后响起。
转过身,他看到Schnee穿着淡蓝色的滑雪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大围巾,正在笑望着他。
她目光中的湛蓝,与她淡蓝色的上衣和身边渐渐堆积而成的白雪相映衬着;不知为何,却在那个初冬飘雪的早晨传递给了他一份淡淡的忧愁。
“……是啊,我在想念上海的雪……”
他默默地说道。
仰起头眺望着湖畔高高矗立着的暗灰色的嶙峋的山脉,他忽然发现,那正在被飘落着的雪花所覆盖着的山峰,仿佛正在向人们传达着一份无法诉说的神秘和疑惑。
“……我也在想念柏林的雪……你知道我的名字在德语里是雪的意思吗?”
“你的名字?Schnee?”
“是的……我出生在柏林落雪的季节,所以父亲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Schnee顿了顿,俯下身从草地上抓起了一把白雪在手中捏成了团,默默地说道:
“生我的那个飘雪的早上,也是母亲去世的时刻……那以后的日子里父亲没有再婚,带着我和比我大两岁多的姐姐一起坚强地生活着……但是每年的冬天,在雪花飘落的季节里,父亲都会带上我们去故乡小镇山顶的墓地悼念我那因给予我生命,而失去了生命的母亲……”
Schnee的声音变得嘶哑和微弱。回过头,她微笑着望着站立在身后的他,用手背迅速地抹去了挂在眼角的泪珠……
“父亲总是告诉我们:生命是短暂和珍贵的;生命的意义并非只是努力地赚钱和工作,在短暂的生命中活在当下的时刻,享受命运给予自己的拥有,才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
她将手里的那一团雪投入到了站立在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上,片片的积雪从树梢和枝叶上散落下来,落到了被初雪覆盖着的草地上。
“……那么你的父亲现在还生活在柏林吗?”
肖辉伦悄声问道。
“……父亲在去年去世了,不过柏林还有姐姐和她的一家人。下个月,当新西兰南岛被白雪覆盖的时候,就是我即将离开这里的时候了……非常感谢你这半年以来对我的帮助,感谢你教会了我许多……”
“……你是说,你的实习期就要结束了吗?”肖辉伦有些吃惊地反问道。
尽管他已经知道她的实习期只有半年,可是在得知了下个月她将要离去的消息后,他仍然感到几分震动。
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中,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跟随在自己的左右,帮助他收集画面,寻找素材,对拍摄采访来的影片做编辑和剪辑工作……
一种沉重的,发自内心深处的不舍,悄然浮上了他的心头,使此刻的他忽然意识到:在他们之间,除了那一份刚刚建立起来的工作与默契以外,似乎还有另一份东西正在悄然生长着……而正是这份东西,让那即将到来的离别变得更加的伤感和浓重。
在这个飘着雪的早晨,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重重地撞击着他的心……
他抬起眼,迎接着她含笑的面孔和潮湿的目光中隐隐透出的忧愁,忽然明白了面前的这位叫做“雪”的姑娘深藏在心中的,对自己的情感。
隔着那一片薄薄的雪雾,仿佛千言万语都在彼此心有灵犀中变得多余和苍白……他走上前,轻轻地拉住了她那一只被冻红了的手……
“喂,找了你们半天,原来你们在这里。赶快去餐厅吃早餐吧,我们8点就要出发去滑雪场采访了……”
Stevenson的声音从半推开的,通往花园的玻璃门里传递了出来。
两只刚刚拉在一起的手迅速地分开了。
Stevenson好奇地看了看这对站立在雪地里的男女,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一丝温暖的笑意从嘴角走过……
三
从皇后镇回到惠灵顿以后,Schnee便开始准备着回国的行装。在下班后和周末,她邀请肖辉伦与她一起上街采购带给柏林姐姐一家的礼物。
离别的时候终于到来了。
在走入海关的那一刻,Schnee忽然转过身,朝着肖辉伦奔跑了过来。
她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用力地吻了一下,然后在他的耳边轻语道:
“……在今年的这个即将到来的柏林的冬季,到柏林来看我,我会陪你看被白雪覆盖着的柏林城……”
肖辉伦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这位即将消失在海关里的女孩,在她那柔顺的金发上轻吻着;他听到了怀中的她微微地抽泣声,他忽然感到两行热泪正在顺着脸颊悄然地滚落……
咬紧牙关,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听到自己说道:
“嗯!这个柏林的冬天我一定会去看望你,等着我……”
一转眼,Schnee已经回到柏林近半年了。
在那一些飞逝而过的日日夜夜里,他们每晚都在手机上通着话,保持着联络。
他告诉她,他已经向Stevenson提出了前往柏林度假的想法,虽然很遗憾的是由于工作的安排,自己无法在圣诞新年到来的时候到达柏林;不过在一月底二月初,他就会飞往柏林与她相聚的。
Schnee理解地点了点头:她已经在柏林的一家电视台里找到了工作;圣诞,新年的时节,也正是她所在的电视台最为忙碌的时候。
“……那么好,咱们就二月份见,好在那时仍是柏林的雪季,我会带你去滑雪,感受雪中柏林城的美丽,繁忙,温暖与寒冷……”
在他们默默地祈盼中,2020年的圣诞和新年悄然地过去了……
可就在他即将动身前往柏林的时候,新冠疫情在全球各地悄然地扩散了开来。
Schnee在视频里说,柏林已经出现了新冠病例……
“……新西兰目前还好,你出去采访要多加小心啊……”他不放心地嘱咐道。
他几乎每晚在与Schenn通过话后,都会给在上海的,因封城而待在家中的已经退休了的父母打微信视频电话,并告诉了他们自己即将去柏林的行程。
“……眼下疫情这么严重,你能去柏林吗?”
母亲担忧地问道。
他还没有把自己与Schenn的交往告知父母,打算在自己的柏林之行以后,再找机会将Schenn带回上海,将自己与Schenn的恋情告诉给父母。
有一个夜晚,Schenn在手机上将她的姐姐Aiva的联络方式告诉给了肖辉伦。
“如果你找不到我,请与姐姐联系……”
“找不到你?”
他奇怪地反问道。
“是啊,我最近在第一线报道疫情,所以……咳咳……咳咳”
“你没事儿吧?”
听到了她的咳嗽声,他担心地询问道。
“我没事儿,刚从温暖的新西兰夏季飞回来,有点不习惯这里的寒冷了……咳咳咳……”
Schenn从剧烈的咳嗽声中停顿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脸宽慰地笑了笑:
“希望你的飞机不会受到疫情的影响而停飞,盼着你来到柏林的时刻……”
肖辉伦与Avia交换了联络方式。果然在不久后,他被告知飞往柏林的航班因为疫情的影响而被取消了……
他按亮了手机,急切地想将这个消息告诉给Schenn,却在几次三番呼唤中得不到她的回复……
他急切地拨通了Avia的电话:
“请告诉我Schnee在哪里?”
手机荧光屏另一侧的Avia躲闪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地告诉他说:Schnee感染上了新冠,正在抢救中。
他的眼前一黑,似乎忽然明白了几天前她将自己的姐姐介绍给他的原因。
“……她的情况很不好……不知能否活得过这个冬天了……”Aiva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肖辉伦的心像是在被万根银针扎着。他想立刻飞到柏林,守候在她的身边,可是……
闭上双眼,他仿佛看到了Schnee正在孤零零地站立在柏林的漫天大雪中,那一份最坏的预感,像乌云般地积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几乎每天都在手机视频中与Aiva保持着联系,并从Aiva那疲惫和悲伤的面孔中预感到了什么。
“如果你能够去医院见到她,告诉她我正在努力地寻找着前往柏林的方式;告诉她不管多难,我都会努力地飞到柏林的去看望她,请告诉她一定要坚持下来,一定要等着我……”
两颗冰冷的泪珠,从肖辉伦的脸颊上滑落了下来。他知道飞往德国的航班几乎全部被取消了;他也知道,一旦出境的他,想再次回到新西兰所面临着的重重繁琐……可是一想到重病中的Schenn,他就觉得所有的纷繁复杂,都变得不算什么……
四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他被急切的手机铃声惊醒了过来。
Aiva悲伤的抽泣声穿透过手机,向他宣布了他已经预料到了的那一个,他最不愿听到的结果……
时光飞逝而过,转眼,Schenn已经去世一年了。2021年的圣诞,在纷乱复杂的世事中悄悄地来临了。
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肖辉伦走下飞机。
柏林被皑皑的白雪所覆盖着,隔着隔离酒店的大玻璃窗,肖辉伦静望着从灰色的天空中缓缓飘落而下的洁白的雪花……
他仿佛听到了Schnee那清脆的欢笑声,仿佛看到了站立在那个飘雪的,皇后镇的清晨里,带着淡淡哀伤的背影。
“……生命是短暂和珍贵的;在短暂的生命中保持工作与生活的平衡,活在当下的时刻,享受命运给予自己的拥有,才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
Schnee的话语再次在他的耳畔响起。
在窗外此起彼伏的,矗立在飘雪中的城市的高楼大厦中,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只身一人去海外工作,旅游的德国女孩那自信快乐的面孔。
在她短短的一生中,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
虽然没有与她相爱的人共守一生的幸运,虽然与他在地球的两端分离着……但是,那个因种种原因,无法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陪伴着她的爱人;今生今世,都会将她深藏在自己的记忆深处……这,也许就足够了!
两行热泪从肖辉伦干涩的眼眶中流淌了下来。
紧咬着嘴唇,窗外悲伤的飘雪,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洁白的雾。
明天,在完成了隔离期的最后一天之后,他会在Aiva的陪伴下到那一块山顶的墓地去看望她。
他会对她说:柏林的雪因你而异常的美丽;所以,他会忘掉那一些在过去的一年中,在他的心头堆积起来的厚重的悲伤,努力地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天,每一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