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妈妈在山里丢了一把梳子

作者:司南

图片:中国旅美著名油画家李自健


山是茂密的,也是疏朗的。就像爱整洁的妇人,头发留得又长又密,却依然梳理得丝丝可见、油光焕然。树们直冲云霄,常年青翠,树下灌木葳蕤,荆棘丛生,藤蔓缠绕,但依然有条条清晰可见的路在林里错综蜿蜒。树下的松针、落叶都被勤劳的人们拾进了竹筐,填进了灶膛。人能所入,牛能所进的地方,更是见不到片片嫩草。牛们的舌头把这片土地舔舐得如此光洁,像妇人那饱满又发亮的额头。

妈妈把牛从牛栏里放了出来,她想,今天要赶它们去更远的地方。

妈妈背着妹妹,手中握一根又细又长的软荆条,旁边跟着我。妈妈一下一下地挥舞着荆条,吆喝着,像唱着一首古老又悠长的歌。牛在前面,慢慢悠悠地走着,一步一步。妈妈在牛后面,妹妹在妈妈的后面,她趴在妈妈的背上咯咯咯地笑着。我在最后面,跟着这一支浩荡又孤寂的队伍向远方走去。

很快我就累了,哭着不肯走。妈妈回头哄我,递给我一朵路边摘的小花。我拿起来闻了闻,真香,于是又喜笑颜开地跟着妈妈和牛前行了。


终于到达目的地了。这是一片远山。低矮的灌木郁郁葱葱,看得见的嫩绿满地生长。松树下铺满了厚厚的松针。妈妈一边伸手从山茶树上摘下一个茶泡递给我,一边对我说:下次要挑箩筐来捡松针。

我接过妈妈给我的野果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妈妈表扬我乖,然后对我说,这里柴多,你在这里看着牛,我趁妹妹睡着了砍会儿柴。

妈妈的语气里满是兴奋。我似乎也终于知道了走远路的意义。

我看了看妹妹,她睡得真香。说实话我挺羡慕她的,不用自己走路,还可以和妈妈在一起。但我只能认真看着牛。这山林密布,牛跑丢了可就麻烦了。

妈妈砍柴的动作飞快。锋利的茅镰在她手中飞舞,那些翠绿的枝叶灌木便纷纷倒下,在她身后排成了好看的一排。我看着那躺下来的木柴,像一条长龙,随着妈妈而去,弯弯曲曲地延伸。它让我感到踏实又温暖。在这山村里,柴就是火,就是生活的源泉。我仿佛看到木柴在灶膛里劈里啪啦地燃烧,摇曳出好看的火焰。火焰下,有煨着的红薯或鸡蛋。火焰上,则是一口大大的铁锅。妈妈在铁锅上忙活着,煮饭,炒菜,或者煎面饼。从木锅盖的缝隙里升腾出云雾般的蒸汽,把妈妈的面容熏得模糊不清。妈妈头上那把梳子却格外明亮,鹅黄色的,明艳又安然,随着妈妈跳跃着。

妈妈离我越来越远,她砍柴的声音却依然响亮。有了这声音相伴,我即使离妈妈很远也不害怕。我玩着花儿,玩着叶儿,逗着小蚂蚁,自己给自己讲故事。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妹妹的哭声。妈妈哄着妹妹,来到了我的身边。妹妹越哭越大声,妈妈把妹妹从背上解开。原来是妹妹拉屎了。妹妹的屎可真臭,可妈妈没闻到似的,将沾满屎的尿布卷起来放在脚边。我知道她会把它带回家洗干净。

妹妹不再哭泣,在微风里安静地吮着手指头。妈妈坐下来看向远方。

山里可真安静。我能听到蚂蚁的对话、花儿的嬉闹。偶尔划过的几只飞鸟,啾啾地叫几声,像是跟我们打个招呼,随即向远处飞去。于我而言,这种安静一点儿也不陌生。我见得太多了。在田埂上,在花生地里,在稻草堆里……这种安静伴着我长大。那时候,妈妈在水田里插着绿油油的秧,割着金灿灿的稻子,采摘着一串串沉甸甸的花生,轰隆隆地踩着打谷机……我永远都是百无聊赖却又举足轻重的。当然,彼时的我,只知道自己的百无聊赖,春夏秋冬,日光一时柔软,一时凶狠,我给自己编了很多很多的故事,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妈妈的身影——我多么希望她赶紧结束劳作,带我回家。

我盯着妈妈头上的那把梳子,渐行渐远,它由一个个梳齿都清晰可见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鹅黄色小点。可是,她没有回家的迹象,她只是停下来,走到我身边,拿起放在地上的水壶,咕咚咕咚牛饮几口后,就又离开了。

这是妈妈的世界,而我坐在一旁,像一个小观众。或者,像空气,像草。这里不属于我,我要走出这个世界,走到山的那一边,走到那看不见的尽头。


我就这样迈开双腿,摇摇晃晃地朝着尽头走去。我走过田野,淌过小溪,越过山林……像是做了一场梦,在梦里我的双腿变长了,变得结实有力了,可是那个尽头却早已消失在这天地间。我茫茫然四望,才发现,世界这么大,何处是尽头?我回首来时的路,那是一条坎坷又斑斓的路,我转身狂奔,我希望妈妈还在原地等我。

我在奔跑中闻到花香,听到鸟鸣,感受到风的凛冽和溪水的清凉,我想起,我原来曾有过这么美的时光。那是在妈妈身边的时光。那是我的童年,也是我的少年。泪水涌出眼眶,滑过脸庞,落进衣裳,融入大地。原来,我是如此重要。在我那日复一日的百无聊赖里,藏着的是年轻的妈妈无法安放的青春,无法倾诉的未来。

妈妈还在原地。她佝偻着腰,青丝变成了白发。在她身旁,那芬芳的田野变成了冷冰冰的灰色楼房。妈妈的头上没有了那一把鹅黄色的梳子。我突然想起,它就是那一次丢失在了山林里。

山里可真静啊。妈妈坐了下来,抱着妹妹。我坐在妈妈旁边。我盯着妈妈看,妈妈浑然不觉。妈妈看着她砍下来的柴。我看到妈妈的脸上那细茸茸的汗毛,它们匍匐在脸上,臣服在密密的汗水里。妈妈的长发凌乱不堪,沾满了灰尘、细碎的草叶。妈妈把妹妹横放在两腿上,从发间取出那把梳子开始梳头。

我很喜欢看妈妈梳头。快手快脚的妈妈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是慢悠悠的。一手握着青丝,一手捏着梳子,从发尾,到发中,最后再到发根,一丝一缕,妈妈梳理得那么仔细。最后,妈妈把头发卷成一个发髻夹在头顶——其实,比起发髻,我更喜欢看妈妈扎麻花辫,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晃动着,就像两只快乐的蝴蝶,飞呀飞。妈妈的麻花辫滋生了我的长发梦。只是,妈妈梳麻花辫的日子少之又少,屈指可数。


妈妈梳头发的样子让我想起她做家务和干农活。天还未亮,灶膛里已劈里啪啦响起来,像放鞭炮似的,迎接这即将到来的一天。锅里沸腾着猪食,水。妈妈去井边洗衣,很快归来,顺道担了两桶清水。在一片热气腾腾里,妈妈帮我们穿衣,然后叠被子、扫地、喂猪……。事情多如牛毛,千丝缠绕,但是妈妈有条不紊,井井有条。她的床铺永远比别人的整洁,她的地板永远比别人的干净,她的针脚也永远比别人的匀称。

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是远走他方,到处钻营。妈妈在十七岁的时候就有了我。从此,她没有了少女时代。妈妈当了母亲,一个人撑起一个家,两个娃(后面变成了三个),几亩田,几亩地,几号牲口……妈妈学着耙田、背着喷雾机杀虫、踩着打谷机打谷……

妈妈似乎有一把神奇的梳子,不仅能梳头发,也能梳理我们的家,梳理这广袤又贫瘠的大地。它让我们的头发变得有生气,变得婀娜多姿,也让我们的家变得舒适又明亮,让大地变得绚烂又厚重。它让我们贫穷的生活平添出几分优雅、几分欢乐。

妈妈一边梳头发,一边唱歌。她唱《南泥湾》,清脆又悠扬的歌声在瓦屋顶上飘荡。我和妹妹听了也想唱。我们躺在阁楼那用稻草铺成的床上,开心地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我们的歌声很快便像快乐精灵,穿越黄色的泥砖墙,飘到了别人的耳朵里。他们嫌弃地说“看看那三娘女,有什么好高兴的?!”妈妈应该也听见了。可她继续唱,做家务时唱,干农活时也唱。我们也继续唱。我们唱歌时还常常抑制不住地大笑,那笑声浩荡,像下雨天山里的瀑布,不管不顾。


妈妈梳好头发后,总会顺手将梳子插在发间——妈妈的满头青丝原本就是梳子最稳妥的安放地。妈妈从来不用为找它费心,随取随用。比如喂猪的猪栏边,放牛的山野里,提着桶子接山泉水的竹林里……这把梳子长了脚似的,跟妈妈跟得紧,从未出现过意外。

可是这一次,妈妈却将梳子丢失在了山林间。因为牛不见了。牛吃着草,撑饱了,开始寻着欢撒着野,跟我们玩起了捉迷藏。妈妈急疯了,带着我满山遍野找牛。妈妈唤着牛,跟牛哭诉着。我不知道妈妈那断断续续、词句不清的叙述里说着什么故事,但我想牛肯定能听懂。妈妈说,你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妈妈说,我要把孩子养大。妈妈说,他们都欺负我生了两个女儿,你不能再欺负我。妈妈说,没有人帮我看孩子,我要带得比别人还好。妈妈说,我要让她们读书,长大,成才。妈妈说,你以为我不怕嘛,深夜守着水田不让人偷水,跑这么老远的地方给你吃饱,砍柴……妈妈的呼喊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让我特别难过。

或许是牛听到了妈妈的呼唤,或许是它玩够了想回家。我们找了好久没找着之后,它却突然出现在那条回家的路上。彼时暮色四合,远处炊烟袅绕。我们的牛,站在路上,像黑黢黢的一座大山,一动不动。是我先发现的。不是因为我眼尖,而是因为妈妈太累了,垂下了头,耷拉下了眼帘。

我惊喜地指着它喊:牛!

妈妈像是在梦中惊醒,她跳了起来。她走上前去拍打牛背,喜极而泣。就在这时,我发现妈妈头上的梳子不见了。

妈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说:兴许下次去山里砍柴还能撞见。


然而,妈妈再也没能找到那把梳子。自此之后,她时常去那片远山里砍柴,收柴,抓松针,放牛……无数次出入,却再也没有遇见那把梳子。那样的一片远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人们纷纷进城的脚步里,它变得更加树木葱茏,密不透风,妈妈无法钻进去,牛也无法钻进去。妈妈的梳子,恐怕是永远也找不回了。它消失在了深山里,就像水滴融入了大海。

佝偻着背的妈妈还常常念起那把梳子。她跟我提起它时,我都会抢着说:“鹅黄色,塑料的。”妈妈就会停止叙述,转而惊喜地对我说:你都还记得啊!

妈妈不再往下说,她已然沉醉于我们共同的记忆里。那是我们生命里少有的重合。此刻,妈妈把它当作蜜一样地吸。

是的,我记得那把梳子,那是妈妈花了两块钱在街上买的。为此,妈妈攒了好久的鸡蛋。妈妈总忍不住赞美这把梳子,她说这把梳子特别好用,梳齿疏密有间,不长不短,厚厚的头发也梳得进,力道适中,柔软有度,不伤头皮。头发梳理后,丝丝缕缕,清清楚楚。

妈妈用这把梳子给我和妹妹梳辫子,变戏法似的,一天一个样,有时候是马尾辫,有时候是羊角辫,有时候是蜈蚣辫。妈妈特别爱打扮我们,无论多忙,她都要把我们穿戴得美美的。她对美的期盼似乎都倾注到了我们的身上。她把大人的衣服一针一线改成我们能穿的小衣服小裙子,又给我们缝制漂亮的小围裙,镶着可爱的荷叶边。她还会在我的头上扎上漂亮的红绸子。所以从小到大,我并未感受过山村女孩的备受奚落,反而是在一片赞美中长大。


我感谢那把梳子。

……

被我打断后,妈妈不说梳子,却开始回忆起更多属于我和她之间的故事。比如,某一年天旱,我们的秧苗都干死了,我和妈妈去很远很远的深山里,挨家挨户问人家有没有多余的秧苗;比如,某一个夜晚,妈妈按照抓阄的时辰去将水库的水引至自家水田,我和她沿着山路走,水库里那块大石板下突然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有了白发的妈妈腼腆地告诉我,那时的我虽然才几岁,那么小,可是却给了她无可替代的温暖感,陪她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为了弥补,我给妈妈买了很多梳子,桃木梳,檀木梳,树脂梳,牛角梳……妈妈很珍爱,把它们放在抽屉里,并且每次用完就放回原处。我却仍像小时候一样,习惯性地去妈妈头顶找梳子。就像在森林里寻找鸟儿一样,我以为总会有一只栖息于此,但遗憾的是,没有。它们当中,没有哪一把获得过如此殊荣。

我忍不住悲伤地想起那把丢失在山里的梳子,鹅黄色的,像蝴蝶翩跹,像小花盛开,在妈妈那葱茏的青丝之间。红尘滚滚,沧海桑田,它藏在那荒无人烟的远山里,就像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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