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笑的两百多天，不曾被人记得。

我去年24岁，自我记事以来，我印象里的他一直爱笑，对着我无时无刻的在笑，别人说他是傻子，我的童年阴影缔造者，令人憎恶的傻子--我的大伯

一

我六七岁上村小的时候，总有男生欺负我，上学路上拦我打我，拽着我往书包塞爆米花，我个子很小，他们抓着我就像拎着小鸡仔一样，我无助又愤怒，但又无能为力。他们嘲笑我是傻子的侄女，这些事不知道怎么的传到大伯耳朵里。后来每天他就开始跟着我上下学，然而他所谓的保护只换来那些男孩更难听奇怪的笑声，叫喊着“小傻子后面跟着大傻子，小傻子后面跟着大傻子”。这时候大伯听了又会一直笑，笑的不停，大伯一笑，那些恶心到家的男孩子越发起哄了，但再没近身攻击我的情况，因为做坏事的人总也会害怕一个傻子会做出什么令人发指的事。这并没能换成我喜欢大伯的理由，这时候我就会更加讨厌他，为什么要送我上学，为什么在别人嘲笑我们的时候还不懂得反抗！那时候我就隐约有意识，傻子干什么事情都是不犯法的，为什么大伯不打死这些每次往我书包丢石子，拉着我围着我嘲笑的人，他们虽然也只是孩子，但他们恶到骨子里。我恨他，不懂反抗的懦弱，有时在学校因为是他侄女的身份受了欺负，也会拿着扫把不知道轻重的打他，而他不管多疼也不会叫喊，一直对着我笑，他越笑，我越生气！

我的童年每天都在祈祷快快长大，去上初中，去上高中，去上大学，去大城市，远离这里。这样他也没法徒步送我学了，上了初中后，涉及分班，原先知道大伯是傻子且要欺负我的男生没有几个和我一个班，我松了一大口气，好像知道秘密的人都死了，这个噩梦离我远去了。我就像狱后重生的人，重新开始我的学生时代！

二

出生水乡，到处是小桥流水。有一天，傍晚时分，我骑着三轮车去买米，回程的时候下桥车速过快，又突遇行人，我急忙避让，连车带人就冲进河里了。当时大伯路过事发地点，据目击者说，他没有丝毫犹豫的跳下来救我，我当时是脑袋一片空白，只知道被大伯救起，他瘦削的身躯背着我急忙回到家。送我回到家之后，一直在门外踱步，因为爸爸常年在上海打工，他几乎不踏进我家。后来我好奇问妈妈，为啥大伯傻了也能一眼认出我，知道我有生命危险就拼命保护我。妈妈说这大概就是血浓于水吧。当时我就有一种愧疚，他用世人没法接受的方式在爱我，我被爱着还厌恶着他！

但这次事情让我对他的过去产生了好奇，我问奶奶，大伯是因为什么才傻的。

奶奶很平静的说，你爷爷在你大伯12岁，姑姑9岁，你爸爸6岁的时候因为肝硬化就去世了。但是你大伯很努力很争气的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是个文化人。当时高考恢复，大伯是想考大学的，家里没有男人做顶梁柱，最后迫于家境没有去考大学，直接赚钱养家，因为文化高人也忠厚老实，大伯就担任了村里第三生产大队的记工员。这虽然不是领导，但记工员都是村民看得起，信得过的人才能担当的，说起这事奶奶脸上露出苦涩的喜悦。说是好景不长，决算一年年终社员工分时，有一家闹事的说大伯工分记错了，给自己家多记，说寡妇带着几个小孩怎么可能比正常有男人的家庭还多！（那是我奶奶干的农活能比一个成年男性的农活，是命运把一个本该娇弱温柔的女人硬逼成钢铁般的男人），说给他家少记了几百分，一个工作日大概10分，相当于是几十天漏记，这种低级错误大伯是绝对不可能犯的，奶奶很激动的说，就是对方想故意找茬，一种对寒门出贵子的一种嫉妒，家穷就活该代代受尽欺负。为人耿直的大伯当然是不答应的，两家吵架打架难以避免，对方带了三兄弟打了我大伯10个耳光。记工员的工作就丢了，变成了他家儿子当。此时我爸爸不爱上学，从小以逃学赌博打鸟为乐，他到了13岁，不读书就得外出谋生，据老爸说，当时大伯给他学徒师傅挑了三个月石头才肯收老爸为徒的，但大伯把爸爸送到学徒师傅那，大伯哭了，他是舍不得的。

三

记工员的工作丢了，家里的一大经济来源就断了。后来大伯决定去辽宁做丝袜生意，从义乌进货，去东北卖。当时农村有一种婚嫁是这样的，穷人家的换亲，姑姑给一户人家做媳妇，那户人家的女儿给大伯做媳妇。据说那户人家的女儿肤白貌美，而大伯也不失风流倜傥，郎才女貌当时被很多人看好，而且他两也互生爱意。年底亲事订好，大伯开年初去东北，准备一年后赚点钱回来就娶马姑娘，但命运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一年生意不赚反赔，我感觉文人总是少了许多经商的狡诈与变通。回到家后，家里奶奶并没有钱能让大伯如期结婚，大伯如实告知马姑娘，善良美丽的马姑娘说不管贫富也愿意跟随他一生。但马姑娘家里知道大伯做生意失败，死活不肯把女儿嫁给大伯，反倒择日就把马姑娘嫁给了隔壁村家境优渥的别家，也许是面包比爱情重要，也许是父命难从，最后马姑娘还是和大伯分了手。

知道消息的大伯，在马姑娘出嫁那日起就不出房门，喝了三天烧酒，一出来就神神叨叨，一直傻笑。说到这奶奶眼角泛着泪的说：“当时各种带着他去看病，但是每次都不肯去，每次去了他也不肯吃药。坚持了一年，两年，三年，也坚持不了这么折腾去看病”。再然后就是我出生后看到的样子了。一直笑，不知道笑什么，听奶奶说：“在我小时候他会把我骑到他头上，任我打他头拔他头发，还会一直笑，很喜欢我。”

有人说，马姑娘和大伯在村路上相遇过，大伯会避让着让她先走。

后来据说马姑娘老公在建造杭州跨海湾大桥的时候出了事，赔了一笔钱，母子在市区买了房，也从隔壁村搬走了。

四

初中记忆里的大伯，每天晚上都会来家里问问我在不在，看见我在家他就放心的笑着回自己睡的地方；高中记忆里的大伯，我每两个星期回家，每当我回家总能看见他老远笑着来家里喊我名字；大学记忆里的大伯，我每半年回家，头天到家晚上，他准时报道然后对着我笑个不停，我记得我还和妈妈抱怨说，大伯是不是会算日子的，每次我回家他总是像约好一样的出现。妈妈说，他不是如约而至，他还是每天都会问我在不在家。对的，岁月一直也没有改变他。

我毕业半年多听从爸妈安排，在老家干着一份轻松又空闲的工作，而我就像血液里带风一样，很想去大城市看看。最终在2017年3月8日决定动身去北京，在离家的前几天晚上，我还和妈妈念叨“大伯好像有段时间没来家里对着我傻笑了”。

妈妈说“是的呢，话说上次来好像是除夕夜”。

我毫无感知的说：“老妈，他不会是生病了吧，你和爸爸没事的时候去看看他，奶奶这几天也说他变得挑食，不爱吃东西”。

“好的，我和你老爸没事的时候会去看看他的”。

于是，如期的离开了家，去了北京。

五

在家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到了北京后三个月，也许是举目无亲的孤独感让我更珍惜每个亲人，我变得每次和家里人联系都会问及大伯近况，有次电话内我听奶奶说他三天没动奶奶给做的饭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不对劲，急忙让老爸带着大伯去看病，听爸爸说当时大伯看上去已经没有100斤了。但这次看病就跟30年前一样，他很抵触进医院很抵触检查，全程不配合，老爸和姑姑想进去他房间，他用重物抵住。老爸破门而入，而大伯从标准体型瘦成这样已经没啥力气，硬抓着他去的医院，爸爸还像哄孩子一样说你不是没胃口嘛，看了医生后就会有胃口，半哄半骗才有些听话。初步检查结果医生说多半是癌症，只是不知道病灶在哪。检查完回到家后。邻居看了大伯瘦削的样子，生怕是会传染的大病，很是恐慌的询问仔细，姑姑连忙解释说：“不是会传染的癌症，你们放心”。自那天起，大伯就挪了更多的重物来拒绝下一步的检查和治疗。那时我才惊觉他是装傻，他是在为活着的人考虑。当时我在沈阳出差，妈妈说:“大伯已经快四天不吃东西了，临走的话一定不会瞒着我，会让我回家”。其实我的内心是不信任爸妈的，因为在他们眼里大伯就是个傻子，根本不值当我这么远请假回来陪，顶多他走了，我回来奔个丧。我气愤又害怕，气愤检查只有到一半，都还没确诊，更别说治疗，就直接和我说快了；害怕的是哪天醒来接到爸妈电话，于是我就向单位请了十天假，我想人走了哭远没有现在陪伴来的实际。

六

我到家的时候是中午，下午去看他，哪有什么100斤，80斤顶天了，当时让老爸驾着他去的市医院检查确诊。

是胃癌。

即使事先做了心理预设，知道胃癌的我眼泪还是忍不住，一个与世友好的人为啥老天爷还要用这种方式带他走，他已经那么苦了。据说胃癌患者大多是活活饿死的。

癌症是很疼的，拒绝治疗的他更是生扛，爸妈已经放弃了，但我一直和自己较劲，看他不肯住院，我就每天带着他去挂营养针，给他送流质喝。每次他都会把我送去的东西扔出来，他暴躁的吼我，让我别待家里，说我别碰他，嘴里嘟嚷着强奸幼女，强奸幼女什么的。洗不清，你别碰我！歇斯底里还喊不出一句比蚊子声音大点的，滚远点，滚回北京去，谁让你这么孝顺了！

我一开始还很生气，我这么远回来不是为了听骂声的，是为了你再活久点。我后来才知道多年前他跳河救我后，村里有人诋毁他，说大伯强奸侄女。这在农村是多么新鲜又有嚼劲的故事。对于他这么洁身自好，曾经那么心高气傲的人而言，等同诛心。

我一直强求大伯治疗，他很痛苦，他抵抗不治疗，我看见他抵抗不治疗，我也痛苦，爸妈让我早点回京工作，他们觉得我快把自己逼成神经病了。

请假时限一到，我只能回京工作，我在家的每一天我都没有放弃折腾大伯。临走的那天我带他去挂营养液，他大概是被我磨平了倔脾气，也许是想让我走的放心，上午在医院他努力给我挤出一个笑来，像是给我送行。我下午动车回到北京。

回到工作岗位后，我更为密切联系家里，知道他慢慢的就50多斤了，只剩一副骨架了。我和妈妈说如果有不好的情况，一定要告诉我。又过了三个月，在9月23日那天我多次联系家里未果，我想是不是就快了，是不是就是今天，我打了五个电话，我不敢打第六个了，我怕接起来是哀乐声，痛哭声，那时我意识到我是懦弱而胆小的。

七

三天后在下班路上，妈妈联系我说，三天前，他走了，怕我太伤心没敢告诉我。还说丧事办的很风光，和别人家喜事一个规格。虽然有预感，但听到确定消息的时候，我还是在拥挤的1号线哭成傻逼。我想再也没有人对我一直傻笑了，再也没有人天天去家里堵我了。

我一直恨的不是你，是所有把恶做的理所当然的人。是那种笑贫不笑娼的恶，是那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恶！恨自己的弱小无法抵御流言保护你，一直是你在保护我。

你一直傻笑的在教我去善良去原谅，去爱这个世界。我小时候多么希望你不会笑啊，殊不知你不笑的时候，就是笑累了的时候。也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用装傻卖疯，也不需要为家里人着想，那里没有谎言，没有背叛，也没有恶言恶语，愿您康健快乐。

八

更多人能知道你的故事，知道你的无奈、平凡与善良。

善良无罪，让我们一起坚持做个耐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