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一) 余安
我在梦中无数次见过她,在雾气迷濛的湘江水上,周遭的景物一片模糊,唯有她一袭白衣,像凌波仙子一样站在水中央。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像鬼魅一样靠近我的身旁,她在我耳边吹气如兰,说话的声音幽远绵长,像水妖的歌声,摄人魂魄。
“余安,你娶了她吧。”
“不!我不能!”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登时心中惊慌。此时窗外五更鼓响,我惊醒,看到天光未亮。外出当差的时辰已到,我起身整顿衣装,骑马奔往十里之外的郡守府衙。
我叫余安,在零陵郡守史满门下任书佐三年,平日里在郡守府衙听凭郡守差使,兢兢业业,从不敢做非分妄想。史郡守承诺,在他门下从业五年而无过失者,他会向上举荐提拔。我自小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成年,托人进入郡守府衙,实属不易,只盼余生平安,没有祸殃。我从未想到,我天生一副好皮囊,会在郡守府中惹上麻烦。
从我进入郡守府衙那天起,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她无处不在的目光。窈窕淑女,才是君子好逑。她虽然贵为郡守千金,但长相不过中人之资,根本无法让我看到眼里,放在心上。我不是个没有追求的人,娶上美娇娘,就像梦中那位凌波仙子一样,才是每个男人的梦想。
晨曦初露,我和同僚们步入郡守府衙大门,进入厅堂,净手,饮茶,用膳,此后开始一天的劳苦奔忙。我主办郡守府衙所有文书,需不时穿梭于郡守议事厅。今日从廊前经过,我看到假山后面有身影一闪,我知道,准是她又在暗中窥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姐啊,你枉费了这么多心肠!
梅香那个丫头又来了,她倒是比郡守小姐湘绮长得耐看,人也伶俐,可惜她从来不正眼看我。同为下人,也分高低,这个道理我懂。她原本专门服侍湘绮小姐,却每日前来厅堂帮忙。收拾打扫,原本是粗使丫头们的分内之事。只是,我见她每次前来,都要单独收走我的盥洗的盆,饮茶的杯,我不知她每日这么做,到底是为哪桩?
(二)湘绮
他进入了府衙大门,从大门缓步走入到厅堂。我躲在墙角太湖石后,屏住呼吸,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穿过游廊,摸了一下栏杆,故意咳嗽一声,吓得我打了一个哆嗦。我知道,他其实看见我了,却装作视而不见。他从来都是这样,即使我与他走碰了头,他也恭恭敬敬地故意避让。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如坠入冬日水中,透心冰凉。游廊里没有人了,我悄悄走过去,抚着他摸过的栏杆,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后花园。
我站在后花园里水池旁边,怔对着满池白苹,独自神伤。我的眼泪滴入水中,水上白苹在风中微微颤抖,似乎为我所动。偌大的郡守府衙,只有这满池白苹,最懂我的心思。我把不能说出的话,在此无人之处,一一道出。
白苹,我该如何是好?父亲为我订下了一门亲事,他说与我门当户对,八字相合。我说我宁死不从,父亲却说,从小到大,他事事依我,唯独此事,他坚决不依。虽然我未生得沉鱼落雁之貌,但也深得父母疼爱,自幼饱读诗书,知书达理,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白苹,还记得否?那年我七岁时,在后花园里,父亲与属下商榷,要填平园中水池,再建一座高楼。我无意间听到,大惊失色。那时,池中白苹朵朵盛开,我不忍看到满池花儿遭此荼毒,遂在父亲面前哭闹,不吃不喝一天后,父亲终究放弃了他的打算,为我留下那一池白苹,让我春观叶,夏赏花,秋听雨声落残荷。
我不明白,父亲以前事事依我,为何如今在亲事上却如此固执?
梅香对我说,我要嫁的那个人,是京兆尹的次子。京兆尹的官职,远在父亲官阶之上。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门第观念,自古如此。我没有兄弟姐妹,本应为父亲尽一点孝心,以报答他老人家多年疼爱之情。
可是,我真的不想嫁与那京兆尹之子,我只想执心悦之人的手,与他白头偕老。纵使那心悦之人,不曾青睐于我,我也毫不在乎。他走过的路,我跟着他的脚印走;他触碰过的栏杆,我忍不住前去抚摸;他盥洗用过的水,我用来洗手;他喝剩下的残茶,我温后再次饮用。我愿他的气息,不仅仅留在我的指上唇间,也能穿透我的五脏六腑。
我说完了,看到池内白苹微微颤动,仿佛听懂了我说的话。这时,池上泛起一层白雾,有个如魅的声音从水底深处传来,像是缥缈的歌声:
“编造一个谎言,说你与他有了私情,身怀有孕,我来帮你圆梦……”
(三)史满
我终究是惯坏了我的女儿湘绮,我费尽苦心与京兆尹家联姻的好事成了泡影。
她说她与府内某个小吏有私情,已经有孕在身。从小到大,我从未打过她,这次我动了手。可是,她抵死不肯说出是谁。我眼瞅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除了在府内掩人耳目,我实在无计可施。
十月怀胎,她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女儿未嫁先生子,这是忍无可忍的羞耻!深夜,我抢走了那个孩子,不顾她在我背后撕心裂肺的哭喊。我抱着孩子来到后花园水池边,把他扔进了水里。淹死这个孽障,我女儿的清名仍可以保住。
从女儿闺房到后花院,那个孩子在我怀里哇哇啼哭不止,直到我把他扔进水里,他沉入水中,没有了声息。我松了一口气,扭头正要离开,却听池内水声哗然。回头看时,我目瞪口呆。那个大胖小子,竟然没有淹死!他在水里上下扑腾,像一只欢快的小鸭子。他见我回头看他,以为我要跟他玩耍,凫着水游过来,向我伸出了双手。我狠着心,把他的头再次按到水底,没想到,他从水底钻到了白苹叶底,从白苹叶上露出小脑袋,冲我笑个不停。
我惊惧不已,这个孩子,无疑是个神灵!我不敢再造次,招手示意他到岸边,把他从水中捞起,擦干他身上水迹,带他回到女儿房中。湘绮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哭得如泪人一般。
“说吧,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成全你们!”
“父亲,待孩子一岁之际,会走路的时候,你把府内众人召集起来,孩子自会认出其父是谁。”
孩子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正值盛夏。众人忙了一天,傍晚时,我请他们到院内凉亭内喝茶。
“诸位慢喝,我少陪一下,去去就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我是何用意。
当我抱着孩子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更加迷惑,不知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是小女一年之前所生之子。”我坦然道,“神灵托梦,说此儿会自行找出其父。”
我把孩子放在地上,孩子欢笑着往前走去,他走路尚不稳当,有点跌跌撞撞。众人早已无心喝茶,一个个面露惊慌。我看到孩子直直地扑向书佐余安,抱住他的双腿紧紧不放。
余安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他连声大呼:“不是我,不是我!”说罢,随手将孩子一把推倒在地。
那孩子在倒地的瞬间,突然如冰一样融化成一滩清水,缓缓流过我的脚边,又沿着亭内青石板四散流淌,流至亭下台阶,淋淋漓漓滴到地面。
我大惊,上前扇了余安一记耳光。
“混帐东西,自己做的事,竟不敢承认!得罪了神灵,让孩子化成水,以后要大祸临头了!”
余安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湘绮有意于他的事情全部道来,还拉来了梅香作证,梅香却只说湘绮喝过他的残茶,别的一概不知。总之,他死活不肯承认与孩子之间有任何关系。
这时,孩子化成的水变成了雾气,升腾到空中。一个白衣仙子现身其中,幽幽地说:“余安,这孩子是你的残茶所化,他身上带有你的气息,你矢口否认也没有用!”她话音刚落,便与雾气一起消失在半空中。
众人皆跪拜在地,半晌不敢起。
我忽然间明白了,是湘绮的痴情感动了神灵。我不得不顺天意而为,接受余安当女婿,纵使他与湘绮门不当户不对,也不再顾虑。我怕得罪了神灵!
(四)白苹
我是郡守府衙后花园水池中的白苹仙子,多年来承蒙郡守小姐湘绮照应。那一年,若不是她阻止郡守史满填埋水池,我的家园,连同自己多年的修为就要毁于一旦。那水池连通湘江,闹中取静,是个极好的人间修行之地。闹,可以偷窥世间繁华,静,可以修炼自身内功。我因恋着这世间繁华,总是无法炼成内功。
湘绮日日在我面前诉说痴情,让我感动。我要报答小姐的恩情,帮她圆梦。那日我用法术让她身怀有孕,瞒天过海,骗过她的父亲,让他称女儿病重,退掉了与京兆尹家的亲事。等到湘绮生下孩子,又是我,在梦中嘱托湘绮让孩子自行前去认亲。
如今,她的痴梦已圆,我也该走了。书佐余安迫于郡守的压力,不得不同意娶湘绮为妻,虽然他心中老大不情愿。这种联姻,其实是后世很多穷男人梦寐以求的升迁之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罢罢罢,人世间的事,我有时弄不明白。
从此以后,我要远离红尘,隐居于江湖。我要回到湘江水上,潜心修炼内功。修炼是一件苦差事,寂寞烦闷之际,我还会偶尔客串一下男人们的梦中情人。不过,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的梦中情人可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人。她是谁?我不用说你也知道。这世间,只有女人最懂女人,只看皮囊的男人们根本无法理解。
素材来源:
饮水有妊
汉末,零陵郡太守史满有女,悦门下书佐,乃密使侍婢取书佐盥手残水饮之,遂有妊。已而生子。至能行,太守令抱儿出,使求其父。儿匍匐直入书佐怀中。书佐推之,仆地化为水。穷问之,具省前事,遂以女妻书佐。
——《搜神记》卷十四(二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