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中雪,真的没问题吗?不行的话可以再跟她们说……”

       “没事的,答应了的事情不能出尔反尔的……”

       见木文青还是一脸担忧,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继续说:“真的没事。我记着曲子好像是还没编好来着……”

       “嗯,这段时间我也没看过。”

       “会很难吗?”

       “不会的,比《轻飘飘时间》还简单。初次作曲嘛,不会很复杂的。”

       “嗯,那应该能弹。”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我拿出手机点亮屏幕,看似在刷手机,其实只是对着屏幕发呆,掩盖内心的纷乱。大家也没有说话,练习房里的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微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羲和姐打破安静,提议今天的练习到此为止,大家才如梦初醒地附和一声,开始收拾乐器。

       没有如往常一般一起吃饭,大家出练习房后便各自回了家。我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一盒杯面,回到家里解决完毕后,只觉得大脑如刚考完试般昏昏沉沉,径直躺到床上,顷刻间便睡死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二十分了。

       金色的夕照映在对面的公寓玻璃上,反射到我的屋内,窗外隐约传来独属于下班时分的喧闹。此刻的我,就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落魄,房间仿佛一座孤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我想到这句诗。若是在黄昏时分见了泪痕,人一定会崩溃吧。

       我打开灯和空调,拉上窗帘,随后拿起手机,点了一份炒粉外卖。

       等待的过程中,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注册了一个博客账号,搜索“树先生”,点击了“关注”按钮——虽然“树先生”不会再更新了,不过作为访客访问兄长的博客,总比直接登他的账号方便些,也不会再看到新评论的通知。

       早上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漫步者乐队的请求,我只好找到《春天还远吗》那篇博客,点开兄长的弹唱视频,听一听是首怎样的歌。

当北风吹过原野之上

世界一片白雪茫茫

没有鸟语也没有花香

明媚春光,又在何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再普通不过的卡农和弦,押韵得过于整齐的歌词,而中段出现“啦啦啦”——大概想不到词的时候都会这么来一段吧。

噢~春天会回来的,希望会回来的

生命之花绽放于原野之上

愿寒冷的心 不再孤单

不再孤单……

       一首充满了“树先生”风格的歌曲——旋律简单而不拖沓,歌词明亮而不粘滞,仔细一想,还和乐队名称“Snow White”有些关联。平心而论,我并不觉得这首歌有多么优秀,但又不得不承认,作为乐队的第一首原创曲,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概也只有那个阳光开朗、不在意他人眼光的池中树,才写得出这样的音乐。

       我的话,永远也写不出这么white的歌词吧。真要能写出首歌,恐怕都要把乐队名染成“Snow Black”了。

       若是如此,我在Snow White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只是机械地翻奏前人的音乐,装作他没离开过吗?

       若不是如此,而是在乐队里染上另一种颜色,这样真的好吗?

       “你好,外卖!”那边传来敲门声。

       啊,真是麻烦。

       星期三晚上,木文青在群里发了几条消息,有《春天还远吗》的乐队总谱图片,一个音频文件,还付了一句:“这个是我在水果里做的初稿,大家可以随意修改自己乐器的部分噢,等星期天合奏时再调整。”随后,我又在单独的聊天窗口收到了她的消息。

青:我在吉他部分的前奏写了一段solo,看下能不能弹下来啦

中雪:看起来有点难,我会试试的

青:我也没用真吉他弹过,有什么问题就记得告诉我啦

中雪:没谱的话我就只会X3231323,看不出什么问题了~

青:噗哈哈哈哈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啦

中雪:嗯~

       我将总谱发到电脑上,再用手机播放音频。前奏听起来是段复杂的solo,至少是此前没有接触过的难度。我把吉他拿过来一试,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不过歌曲节奏不快,后段也只是普通的拨弦,若是勤加练习,并不是没有弹好的可能。

       “我哥啊,你的音乐就由我收下了啊,虽然能不能弹好还是个问题……”我这么想着。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站在悬崖上练习这首曲子。这时兄长忽然出现了,对我说了一句“在练我的歌啊,弟弟加油!”,随后就如幻影般渐渐透明、消失了。我还在四处寻找他的踪迹,天空就忽然变成了血红色,地上飞沙走石,我从地上的裂缝跌落下去,世界正走向崩坏……

       随后,我在一身冷汗中睁开了眼睛。

       “什么嘛,原来是个噩梦……”即便如此,我没能忘掉它,兄长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脑中久久回响。

       而我的练琴计划也不是那么顺利,就仿佛这个梦给我下了咒一样。每当弹起这段solo,脑中竟都会出现兄长的身影,紧接着,左手便会该死地不听使唤,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就如同一个封印,守护着这首本属于他的歌,不让我前进半步。

       我随便换了一段solo,希望这一切只是练琴不熟练的反映。可当我练习过后流畅地弹出比这首歌更难的solo(尽管我内心希望弹不出来),回到这里却再次碰壁时,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离奇的事实……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练好这段solo……”

       乐队练习,一次次的失误后,我低头向大家道歉。

       “唔……要不还是改简单一些好了,可能现在还是难了些,我也没试过……”我们的贝斯手分析着。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是因为……”

       我极力辩解着。我知道这根本不是熟练度的问题,就算删了那段solo,只要还是这首歌,就还是会出现问题。但我又无法把真正的困扰说出口——真要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吧。

       “我知道了,中雪你是手癖了对吧?”鼓手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手癖?”

       “就是越级练了太难的歌,出现改不过来的错误手法,导致无法进步。”

       “额……可能……吧。”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那我想想呀,手癖了一般就是放置,要么调速度……”

       “好啦,没人听得懂你在说什么。”羲和姐岔了一句。

       “果然还是要降低难度吗……”

       “不用!”我几乎是吼出了这两个字,又如鬼屋尖叫般带着些惊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我们……先练另外两首好不好……”我的声音又小了下去。

“……嗯,那就《轮舞》和《深海少女》好了。”羲和姐说。

       日子在我的茫然若失中一天天流逝。距离漫步者乐队的告别Live越来越近,我还是没能弹首歌。兄长仿佛一个梦魇,只要我一碰到那首歌,他就会让我无功而返。

       要是……要是那天不要逞强,和大家商量改一下演出曲目就好了,我想。可到现在,Live的宣传单已经做好,连嘉宾乐队的曲目都写了上去,再怎么也没法改了。

       我哥啊,你就放过我一次吧。

       我再一次体会到恐惧,而所有恐惧的源头,竟是来自于我的亲生哥哥。

       “我们再来最后合一下吧。”

       Live当晚开始前,我们借了一个空的练习房,为演出做最后的准备。

       “中雪,还紧张吗?”羲和姐轻声问我。大概任谁都能看到我脸上的不安。

       “我也不知道。轮舞、深海少女和ふわふわTime都没问题,就是……”

       “没事儿,静下心来不去想其他事就好了。Live不是比赛,不苛求完美的演奏,弹错一两个音也没关系的……”

       这一次,或许是注意力都集中在演出上,我终于勉强弹出了那段solo。

       “嗯弹出来了,就照着这个感觉!”陈烁喜不自胜。

       我算是……从恐惧中走出来了……吗?

       “Snow White乐队,差不多准备上场啦!”

       “好!”

       “各位观众朋友们晚上好!我们是Snow White乐队!”

       Livehouse的舞台比会展中心狭窄不少,但也因此可以听到更大的回音,更加清楚地看到观众的眼神。

       成员介绍……轻飘飘时间……深海少女……轮舞……前面都有顺利完成,马上到了演奏那首歌的时候。

       “…………接下来,就是今天Snow White乐队的最后一首歌了,也是我们的第一支原创单曲……春天还远吗!”

       台下传来欢呼。待会场重归寂静,我闭上眼睛屏息凝神,等待耳麦中传来爵士鼓的声音。

       拜托了,就这一次,不要让我失误。

       然而我的想法旋即就被意料之外的事件打乱了。

       “池中树我想你了!”台下传来这样的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睛,找不到声音来源,却又看到一个印着“中树❤”的灯牌。

       人群中瞬间引起了骚动。就在这时,爵士鼓的声音又从耳麦中传了过来。

       我的大脑再次被那个人占据,一下子忘了该干些什么,走了几个拍子,才机械性地动了动手指,制造出一些散乱的音符。看着观众们从窃窃私语纷纷瞪大双眼,听着其他成员的节奏被我影响出现混乱,我在台上越发慌乱,彻底崩溃了……

       后来,我已不知在台上弹出了怎样纷乱的噪音,度过了怎样的煎熬,也不知是怎样走下舞台,回到休息室里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双膝跪地,手撑在地上低着头,不敢想象刚才发生了什么,全然不顾休息室里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嘉宾乐队。

       “是我害了大家,搞砸了他们的告别演出……”我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并带着哭腔。

       “没事的没事的,唱歌部分有好好唱完的,待会儿还有谢场,没事的……”

       羲和姐单膝跪在旁边,右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但事已至此,我又如何才能挽救刚才发生的一切?又该如何面对大家的眼神?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猛地起身冲出休息室,只听见一句“中雪你要去哪!”,下一分钟,已经出现在外面的路上。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喘不过气的时候,经过一家酒吧(或者说,更像是夜店),想到放纵自己,便进去点了杯威士忌,坐到店外的位子上。酒很快端了上来。

       嘬着烈酒,吹着凉风,回想起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我开始变得歇斯底里。

       去他妈的乐队演出,去他妈的音乐。

       哥,你现在满意了吧,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下一秒又悲从中来:我对不起我的乐队成员,对不起漫步者乐队,对不起所有人……我就是个懦夫,就这么逃出来,不配得到大家的关心……

       我木然地环视四周,眼神在每个人脸上停留,全然不知危险的慢慢逼近。

       “小兄弟,一个人干啥呢?”

       三个社会青年把我围住。酒劲之下,我搞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又挪开了眼神。

       “我们老大问你话呢!”

       我还是无动于衷。

       “不说是吧,今天就让你知道不听话的下场。兄弟们上!”

       下一秒钟我就被捏住领口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打死我吧。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不用再想那些事了。

       拳头即将落下,我咬紧牙关,准备迎接暴风骤雨…………

       预想的窒息感并没有到来。睁开眼睛,只见打人者的拳头停在了半空,手臂被另一只手紧紧捏住。

       那是……陈烁!!!

       我方才看清救我的人是谁,下一秒就被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拳头击中胸口,登时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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