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在两点多慢慢驶入平潭县。起先有一角海映入眼帘,后来是一片海。于是有什么开关被关上了,周围陡然变得寂静了,身子被咸腥的海风吹得笔直,一切都慢慢覆上了海风黏腻的味道。石头房子散落在各处,都是坚不可摧的模样。
背着鼓到变形的书包从大巴里摔出去,立刻就被海风和陌生城市的气息接住了。这里一切都是旧的,车站旧,建筑旧,天空也蒙着老旧的色彩。一切又都是新的。四周都是没有见过的典型的海岛人的面孔,黝黑发红的骑摩的的叔叔们用听不懂的语言彼此攀谈相对大笑,直到你走到他们的身旁他们才伸出手来,熟识了似的,做出十分一致的手势招揽顾客。不坐车他也不恼,手势也不多做,有没有人坐车与他的生计并不相关似的,又继续转过头与人攀谈去了。
小城的旅游业还没有怎么被开发,因此嗅不到太多商业气息。没有纪念品店也没有特色食品的叫卖声,整个小城散发着一种踏实过日子的味道。卖饼的阿姨也是踏踏实实做饼,好像做好饼就是这小岛平常日子里全部的真谛,别人买不买都与这日子无关了。
街道两旁的建筑并不很有特色,但是仔细看来那一座座小楼是既不互相争宠也不暗自低沉的,倒是各有各的味道,都呈现出我不曾见过的生机。而步行在完全新鲜的城市,只有偶尔出现的陈旧逼仄的小巷是熟悉的,让人恍惚觉得像是回到家了似的。生长的小县城里有无数条这样的小巷,有无数个出口,中间藏着无数人家。它们撑不起城市的繁华,最多只能算城市的边角料,但却是城市的根基,是城市前进发展的砥柱,没有这些存在于隐蔽处的小家小户,城市就只有外壳没有血肉。
人也是城市的血肉。
公交车上挤满了岛民,都是去采购归家的,大包小包堆满了车厢。他们大多皮肤红黑,不小心碰到的手也是柔软冰凉和黏腻的,这是海岛人的手。岛上的人似乎彼此熟识,车上每上来一个人,总有一大群人大声笑着致以问候,那神采总能让旁观者也欢乐起来。他们径自看向我们这些外地人,就算转过去不小心与他们对视了也不觉尴尬,他们的目光全不会躲闪,眼神里没有揣测没有试探,全然好奇的打量,因此这目光并不叫人觉得不舒服。经过了大海一次次洗涤的眼睛是清澈明亮的,望一眼便能知根底的。
从车站到住处,路窄坡多,车摇摇晃晃的很不稳,我多次被挤在车门旁边无法动弹,一位带着孩子的阿姨不断地让她的孩子靠向自己,我看得出她是想让我站得更舒服些,于是报以微笑。到了某一站,一位叔叔对面的人下了车,他就突然转过头来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对着我大声呼喊:“空出座位了,快去坐,快去坐。”我才知道原来我被挤来挤去的样子他全看到了,无奈座位被一位阿姨先坐了,他有些气恼地看了看我,又把头转到一边去了。跟卉妹不小心坐过了站,眼看着公交车渐渐驶出市区,道路两旁的建筑稀稀疏疏,于是慌乱跳下车来哈哈大笑。一同下车的两位叔叔一边嘲笑我们什么都没见过,连他们的石头房子和菜园都要拍下来,一边小心地带我们过马路细心地给我们指路。终于等到车的时候,也不管有钱没钱我们就一股脑冲上去,一个哥哥坐在座位上一直看着我们慌慌张张在包里找钱,看了很久,直到我们终于上前去,他便从容地问旁边的姐姐要了两枚硬币给我们,怎么也不让我们还。于是,我们就永远地欠着平潭人民两块钱了。
都说北方人豪爽,南方人细腻。在我看来,南北方人在这豪爽和细腻背后彼此都藏着了一些东西。北方人的善意是盛在浅处容易溢出来的,这满满的善意释放时便是为生活锦上添花。南方人的善意是收在深处的,释放出来的时候更多了些雪中送炭的味道。这收和放,形式不同,出发点相同,善良都是共通的。
住的旅馆在一所幼儿园的上面,孤零零的一栋楼,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采石场,不知名的机器声敲打着玻璃,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异常辽远空旷,没有一只鸟。老板是厦门人,微胖,不苟言笑。默默抱来厚被子站在我们门外等,晚上起来给晚归的我们打开门,一句也不回应我们的各种道歉。房间内的木床木椅子样式很简单普通,椅子后面写着轮73渡的红漆字,也不知道是什么含义。木质的东西总能给人一种奇怪的安定感,不知是不是因为它们成形之前曾汲取了大地容纳一切的平静。
岛上最普遍的交通工具是摩的,街道设有二轮车专用道,到处都是修理摩托车电动车的店铺。第二日,我们穿着长裙坐上了摩的,在陌生的城市总能处在最轻松的状态,不顾形象地做一些平日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海风特别大,被吹起的头发打得脸生疼,叔叔听见我们不停歇的尖叫声,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们不刮风的时候他骑车的速度会更快,说着便偷偷加了速,迎面来的大风像浪,帽子是张开的帆,我们发出一阵更大的尖叫和欢笑。我向被吓到的叔叔解释说自己是第一次坐摩的,因此觉得很新奇,叔叔听罢,认真地想了想说不可能,他去过南北的很多地方,每个地方都有摩的。我连忙解释说别的地方并不会把摩托车当做营生的工具。我发现这个地方的很多人共同拥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摩的叔叔半路上突然又揭起头盔挡风片问我说,你看这地方远不远,收你三十我没有骗你吧。直到我终于回应他没有骗我,他转正了头,放下挡风片继续骑车。目的地没有摩的,他怕我们没办法回去,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说是实在没办法了可以打电话他可以专门来接我们。约定好后,他又反复叮嘱我们说打完电话一定要等他,做人一定要诚信云云。我们连声答应,于是他终于转过身骑车走了,脖颈已经被风吹的红红的,头盔上写着两个字:“永恒”。景区门口有个卖草燕的阿姨,宣传草燕的时候她强调:草燕很好喝,真的。还反复说她不会骗我们,待我们喝了第一口,她又连忙向我们确认她是不是没有骗我们。每个人都非常在意别人是否觉得自己撒了谎。好像这里人生意的核心和生活的宗旨就是——说真话。
南方的海与北方的海大概是有些不同的,到底哪里不同,我见得少,不好说。但大海始终是内陆人心中最为向往的秘境,是永远触摸不到的神圣。平潭岛跟台湾隔着台湾海峡,也是我所到过的最南的地方了。“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小英子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跟所有称职的内陆人一样,我赤着脚在海水里奔跑,浪打来的时候大叫着跑回来,乐此不疲。裙子湿湿地贴在腿肚上,心在咸味的海风中微微颤栗,海边大石头上棕黑色的小虫子在声声欢叫中四散逃跑,小腿在夹杂着沙子的海风中有微微的刺痛感,这刺痛是快乐的 ,让我快乐得想要匍匐在地。大海当然包容了我的一切幼稚,用温柔和不温柔的海浪表示着它对这个外来客的理解。有光屁股的小朋友大笑着跑进海里,瞬间被海浪淹没了,我心头一紧,身后的年轻夫妻倒是淡然,慢悠悠向前走去。浪头很快退去,一张孩子的笑脸被完整归还,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海岛上的孩子真的天生不怕水。有位叔叔在风里叫卖一种俗称“马耳朵”的吃食,油炸的。叔叔倒是又说了真话,没有骗我们,这马耳朵酥酥软软的,就着沙子吃是蜂蜜味。只是我们刚吃完马耳朵的空档,有个城管走过来催促叔叔离开。没有意料中的争吵,城管开玩笑说要是叔叔请他吃马耳朵就不用走,可是叔叔却摆摆手慢慢悠悠骑上车子笑着走掉了。
景区给我的整体感觉就是壮阔,能包含一切细微的情感又能让一切细微之处遁于无形。风大是整个海岛的特点,但是东海景区尤其大,所有优雅的造型都宣告失败,穿着过膝盖的防晒衣倒是拍出了玛丽莲梦露的感觉。晚上回去脱掉背心,整个晒出了马甲线,芭蕾鞋只有鞋带下是白的,这是平潭赠与我的纪念品。开黑车的小哥哥纹身很多,穿着也社会,但是看到他手机屏保是自己亲吻新娘的照片,瞬间觉得青龙纹身也变得温柔起来。
晚上我们去了烧烤店。也不知道南北方的烧烤打开方式是否真的存在差异,反正岛上的烧烤店,没有我所见过的烧烤店里吵吵嚷嚷好像无数男高音女高音竞赛的感觉,也没有哪些人大叫着要一箱两箱酒争相证明酒量。大多数人都是用正常的声音交谈,一两瓶酒慢慢地喝掉,起身,结账离开。我和卉妹也点了瓶酒,对坐着,吸着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啤酒是本地的,清清淡淡的味道,大麦茶甜津津的很好喝,两个人吐露出的关乎于青春的不安与生活的倦怠仿佛总能慢慢地,慢慢地都被淡黄色的液体带给舌尖的细碎的滋味溶解掉。这几天刷到朋友圈里很多人都在讲自己出行过程中遇到了什么人伸出了援手很感动之类的,我想起了民宿老板,想起了公交车上的哥哥,想起了武夷山狭窄的一线天里,一位爸爸对想要插队的儿子说的“人不管做什么事情,心头都要有一个'德'字,做坏事是缺德,做好事是修德……”出门总能明了,原来大多数的人,都生活在琐屑平淡中,并且努力匡正自己,用最大的善意来面对生活。这个时候,世界是好的。我不了解“出去走走”对于别人意味着什么,于我,这种刻意送给自己的新鲜日子,总能让我重新获得一种可以称之为生命力的东西,抓住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风大浪大时间紧,东庠岛去不了了。知道第二天要分开,我们聊到很晚。在青旅小房间暖色的灯光下,我无比僵硬地给卉妹表演了学过的普拉提动作,她练了武术。各自的日子里我们都学到了新的东西,拿卉妹的话来说,这次分开后,“我又要独自面对一个人的福州,你又要独自面对一个人的北京”,好的是,我们仍然是共同设计和面对未来的,我们共同做了一个长达九天的小鱼干味的梦。
清晨的大巴车飞快地超过大片大片的海,海风被甩在后面。鹿晗和关晓彤在一起了,同学们都回去了。我当晚走。
一切都被带走了,可一切分明留在了这里。
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