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风正微微吹着,穿过红色安全帽的头顶,带来树根潮湿清新的味道。我站在太行山西边一个角落的傍晚中,看钻探机持续的低沉呻吟。树叶在颤抖,碎石从山脊陡峭的一侧滚落,裹着白日的余温探向我的脚边。在蛰居生活中,我早已不在意鞋帽是否洁净。我蹲下身想要仔细观察这块顽石,远处一个模糊的黑点便在震耳欲聋的寂静中踅来了。一场对话就此展开。
“老乡!这么危险你在这儿干啥。”
我低头审视自己的衣着,灰色便服上飘着一层薄薄的煤尘,靛蓝牛仔裤在日暮的阴影中模糊不堪,实际也磨损得很严重,但我只有这一条裤子。正被石子吻着的靴子外皮剥落,露出一块块富有光泽的斑驳,我对此很满意,认为它拥有了一种别样的饱经风霜的沧桑感。至于帽子,我回忆起在刚来到这里的初夏,它便神秘失踪。可能是离家出走或者早已遇害。我觉得都不重要,便没有追查它的下落。
“老乡!听得见吗!?”
来人又在我头顶吼了一声。我发觉我与石子平静的对话注定要被打断,于是不得不对他表示某种程度的在意。
“还没聋。托你们的福。”
“嘿!你这人咋说话了!”他的声音又显示出势要盖过钻探机的决心,面孔可能也不甘落后地狰狞起来,接着对我吼,
“你是不是那个白院院儿的人?”
我的脑子还在思考要不要理他,嘴便答了是。
“我们告过你多少次了,别往这儿走别往这儿走!你咋就是不听!?”
我仍没有开始观察他。
“诶!能不能听见!?“
我当然听得到。不仅是他的声音,石子吵闹着的声音我也听得到。三百米 外哺育幼鸟的灰雁的烦恼我也听得到,透水中被冲出的倒霉的蚯蚓的抱怨我也听得到,铺车屁股后面不甘心做先头兵的枕木的控诉我还听得到。听不到很多声音的明明是我眼前这个戴着无框眼镜,脸上没沾灰尘,穿改良版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我觉得从他的衣着和吼叫来看,他不属于处在一线的工人,自然也就不会得工人们必备的职业病——放弃思考和轻到中度耳鸣,他又怎么会也如此对我呢?
“你看啥看?说话呀!离开这儿!赶紧离开!钻机马上就打过来了。”
亲爱的读者们,你说我是该说话还是该离开呢?
由于当时我没能接受你们的指导,便自顾自做出了选择。我捧着石头站起来,绕开堵住我回住所方向的路的男人,慢慢走去了。身后的举着安全帽的中年人不知骂了些什么,我专注于聆听石子,不再听到。
隆隆的声音停歇了,麻雀、山雀重新被画上天空,乌龟从壳里探出头来,准备捕捉终于不再惊慌失措的小鱼。或者那是一只鳖,也或者鱼儿们压根没有在此前惊慌失措,只是按部就班地游着,是甲鱼躲在壳里不愿面对声势浩大的轰鸣声。你问我怎么观察到这样生动的图景。因为太行山西边这个角落里,这样平常而又灿烂的傍晚中,只有一条河。河里只有一只乌龟。乌龟可能是被工人们放生的。
噢。这样想来它就必然是只龟而不是甲鱼了。因为虽然这里是北方的大山深处,同样有吃甲鱼的传统。
就在我继续思考它的身份的问题时,刚刚那个可能心耳俱全的男人又追了上来,
“以后别往这儿来了啊!马上修过来了,这儿以后都要变成堆材料的地方。”
“这条线通向哪?”
“寿阳。”
“小铁路?”
“什么铁路。这是地铁。我们修的是地铁。”
我现在打算带着疑惑的表情好好看看他。困扰我的问题有三个。第一,寿阳是哪?第二,什么是小铁路?第三,这帮人的脑子是不是被震坏了,不然怎么会妄言修穿山的地铁?我当然不会直接问出这些单纯的问题,而势必要曲折地表现出与他探讨的样子。于是我说:
“你是傻逼吗?”
话一出口,我转身便跑,难以再顾及这话能不能飘到他耳中。途中一个踉跄,石子还被甩飞出去。后来我又去过河滩一次,可它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你说的石子,是不是这块?”
突然插话的站在后排的一名警察同时抬起手,一块不规则的拳头大小的石块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众人不包括我,因为它身上尖角处那方红色的印记一直在我脑子里,从未消失。
“带回去再说吧。我看他脑子也有点问题。”
放下抬起的手的那位警察这样说到。
后来我便被带到现在坐着的地方。
“没了?”对面审问的老警察低声说。
“没了。”我如释重负地吸了口气,同样低声说道。
“有!带你回来的那两个警察呢!?”
我望向他身后站着的六个人当中的两个,说:
“就在那儿啊。”
“别他妈扯淡了!我说的是审你那两个!之前那两个!说!在哪!我他妈——”
他的暴怒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我在瞬间看清了他鼻尖的黑头,感受到了他唾沫的温度。我原以为他可以像之前两位警察一样,认真而平静地听我叙述,他之前抽烟的姿势和沉稳的喉音,给我造成许多关于我们可以沟通的幻觉。
还好,后排站着的石膏像般的警察和他右侧的女警都适时拉住了他——在他给了我脸上一拳和把我连椅子一起踹倒后。
“你带着这么多愤怒,不是一个好的交流态度。”
刚被拉着返回座位的他听到这句话,猛然挣开架在左右的胳膊,又向我踢来。肮脏的皮鞋底依然没能激起我抒情的欲望。
他踩了几下后也便骑坐到我身上,按着我的头,又像是要把它提起来,一拳一拳对着我的下巴和好看的侧脸打道:
“你他妈快说他们在哪儿!”
我意识到这次其他的警察不会来拉架了,他们中的一些人会拉开审讯室的门走出去,抽支烟或者接点热水,另一些人会转过头去,装作整理材料或者研究并不存在的蜘蛛网,而我便可以趁此机会,用手铐箍住老警察的胳膊,一挺身坐起来,进而绕到他背后同时扼住他的咽喉。这时室内仅剩的男警和女警才刚刚反应过来,男警会直接扑过来,而女警先展示尖叫。在人的意识难以跟上而身体早已行动的瞬间,我会使用在白院里练成的武术,借老警察的身体作为支撑,准确地飞踢中男警的头部,然后借力腾空,膝撞使女警昏迷。在整个身体飞起的力量的拖拽下,老警察在我松开绞住的手铐时也失去了两秒钟内抵抗的能力。肘击他的脖颈,然后在男警身上摸出钥匙,解开手铐后拔出老警察身上的配枪,挟持女警往出走。
我将经历众多警察的包围,在各种愤怒、惊恐、慌张、焦躁的目光中离开这个无法感受与沟通的地方。女警的鼻血和唾液将浸湿我的左小臂,但我不在意。开着不用顾及交通规则的警车向东狂奔,我会记起在这如同荒野般的村镇边缘本就没有交通规则。不仅没有交通规则,也没有其他任何规则。只有金钱的数量才是规则,只有努力挣钱的通道才是正道。我继续胡思乱想一支烟的时间,便可以重新回到河滩和即将贯通的山洞那里。
山洞还没有贯通,它便只是会发出沉默的轰鸣的山。戴无框眼镜,脸上没沾灰尘,穿改良版中山装的男人已经等在那里。我对他说:
“这么危险!你在这儿干嘛?”
他向右偏偏脑袋,又向后仰仰头。我觉得他没有在打量我,而似乎在审视自己。
“听得见吗!喂!”
他好像才回过神来,接着便盯住我手上的枪,迟顿一秒后,迅速抱头蹲下,哭喊道:
“托您的福。不聋——”
我突然气恼起来,发怒于自己遇到的都是怎样的货色,于是恶狠狠地说:
“说什么你!——说!你是不是白院的人!”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大喊不是。我觉得我没得到想要的回答,便径直冲上去,举起枪指着他抱着头的手,
“我没和你说过吗?别来这儿!你不听吗?”
他委屈巴巴地看着我没有应答。
“唉!你听不懂吗?”
他仍旧咬着嘴唇,鼓着腮帮子,泪眼晶莹地望着我,或是望着那把钢黑的枪。此时我已经知道他不是聋子,同时他也不是哑巴,他同样不是瞎子或者智力残缺者,因为他懂得威胁,懂得害怕。他能听,能说,能看,就是似乎不太愿意思考,进而不愿意同我交流和对话。我来时对他带着偏见,他对我同样如此。而且由于我怪异的打扮、言语和行为,他对我的偏见可能比我对他更深,更不由分说,更势不两立。因为这种种的无奈,我可能只能摆出气急败坏的姿态了,
“你别看了!说几句话!或者滚开!马上滚!他们马上就追来了!”
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蹿起,朝我来时的方向跑去。经过女警时,他的头偏向她定了几秒钟,随即继续向前。他丝毫没有露出解救她的意思。我感到巨大的失望。
随后,我也不再期待他看到河里正在捕食的乌龟,而是等待他缩小,变黑,长出硬壳。终于,他成为一个模糊的黑点。女警也在这时完全苏醒了,
“这是哪儿?”
“寿阳。”
“十五号线地铁口?”
我看了看不远处反光的路牌,回答是。
“我不信。你骗我。你把我拐到哪来了?”女警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刻意的娇弱。当然这是我的猜测。
“我没有骗你。这里是寿阳。但是不是你说的十五号线地铁口,我就不知道了。我根据那个路牌回答你。路牌是不是骗我我不知道,我肯定没有骗你。”
末了,我觉得我对她仍不够真诚,又加了句:
“我不会骗人。”
当然这句我是骗她的。
他可能识破了我的这句话,也可能从我说第一句开始,她就压根没信过。她毕竟是个警察,毕竟有很多年的工作经验。
“好吧,就当你没有骗我。那你想怎么样?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我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一个念头:她的问句是递进关系。是递进关系吗?还是并列关系?应该是递进关系。我觉得是递进关系。我觉得递进关系内涵了某种期待。递进,进嘛。她在期待什么?这里只有我,她期待我。她期待与我的某种关系。而且是递进的!我开始认真地关注她。但又一次故事的轮回后,我知道我此时对她的关注是极大的错误。因为我自身错误的期待和之后愚蠢的对于时间的浪费,我将错过幼雁的展翅,蚯蚓的葬礼和枕木兄们的告别。但此时我并不知晓这一切,所以我还不会后悔。
回到她的面前,有一双眼睛正以审美的态度观察她。她的眼睛狭长,嘴巴小巧,五官玲珑地组合在一起,像河里的乌龟追逐的那条鱼。她的美在目前看来是一种既定的事实。因为她没有化妆,也还没有整容。她的姿态和表情都恰到好处,不给人威胁感,配上偏矮的身高甚至让人感到某种保护欲。我忘了哪本讲原人历史的书曾说过,那时雄性对雌性的保护欲后来成为了人类发展出爱情的基础。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对于我的爱人,我觉得我应当彻底地真诚,并且流露出完整的善意。不能像对待陌生人或者敌人那样。于是我微笑着回答她:
“我不想怎么样。”
可能我嬉皮笑脸的样子惹得她不高兴,我看她拉下了脸。但只一瞬间又恢复了含笑的神情,耐心地对我说:
“那是想怎么样,这儿对你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她的问题使我陷入了深思。是啊,这儿对我来说有什么特殊含义吗?我为什么会来这儿?我为什么带她来这儿?我好像一出生就在这个地方了。也好像是后来才来的。我是谁?白院是哪?我在干什么?
我期待一场别人眼里看起来惨绝人寰的头痛把我解救。只是别人眼里看起来就好了,别来真的,因为我小时候真的经历过,惨绝人寰,痛到问题连带着世界一起毁灭都抵不上。我只想在别人面前装装样子停止思考。他们看不出就算了。他们看得出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反正大多数人也不需要问题的解决,他们只想要问题得以平息。
平息?平息。平息!我是来寻求平息的!白院是疗养所!平息这个词像突然而至的安静,我的回忆像探出头的乌龟,终于缓慢地活动起来。因为从小露出症状的神经性偏头痛的复发,我回到离家不远的疗养院静养。噢!我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
“我知道白院是哪了!”
“嗯。白院是晋东知名的精神病院。”女警莞尔一笑,看起来很满意地对我说。
“不,不。你错了。白院是疗养院。我是被送到这里疗养的。”我一边摆手,一边耐心地向她解释。
“不对。”她微微一笑,说:“你是自己去白院的。你自愿进去接受治疗。”
我的脑子开始疑惑了。并且开始回荡起断断续续的隆隆声。
“不对!白院是疗养院。我的疗养医师告诉我,要多沉浸在自然中,头痛便可以平息。——噢!我知道我在这儿干嘛了!我在和石子开展对话!”
故事在最适当的地方完全涌上心头,裹挟在记忆里,或者什么别的祈使句。爱情正要开始,凶杀还未完成,悬念仍没结束。我盯着女警俏丽的脸,或者望着,或者呆呆地看着。我试图等待她理解我。我们彼此理解之后,可以一起去吃晚饭。我会在进餐厅前把枪丢掉。或者她会先帮我找回还落在审讯室里的我的朋友,那块石头。我现在有保留地承认他是块石头,而不是石子。或者我们各走各路,我回白院,吃饭,吃烤大雁,如果国家允许吃的话。而她,可能回审讯室,也可能去其他什么地方。在此之前,她会要求我把枪归还,我不会还她。我爱她,但这个故事的爱情还没有完全展开。我得留下能保护我的武器。因为我怕除她之外还有什么人来。
“所以你现在理解我了吗?”
我想她的回答应该是,第一个故事的最后一个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