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一
我忘记自己是如何过去的，只记得睁开双眼后看见的第一人就是她。
看着她一袭古典青水色长裙，头戴花环下的乌黑秀发和若隐若现皎洁的脸庞。实在眼熟的可怕，却想不出在哪见过。
便从山岩处跳下来，朝她招手问好，却不见她反应。心下疑惑，又试着上前拽她头发，却发现自己的手像一泓清水拂过她的发，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又看看被我弄湿的她的发。原来，我是这样透明。
“盘儿——”有一佝偻老婆婆在一处繁盛丛林深处走出来。“回来吃饭，先别等你爹娘了。”
“婆，太阳要落山了，他们还没来，往日都早来了的。”
我看着她漆黑如夜的瞳孔里有将我看透的深邃，告诫自己并非色狼的跟着盘儿沿着碎石铺就的路回家。她三步一回望着西方，盼着爹娘回来。
一边赞叹余晖的胜景，隐在深处的山林，若有若无的水声潺潺；一边同飞舞过来的蝴蝶嬉戏，吸收着野果的蜜汁，汲取天地的精华。
她住的地方，层林尽染，是一座庙宇。一排排的柱子连接着正梁与楣梁，支撑着遮蔽的屋顶，排铺叠起的瓦片不至于被大风掀起，倒不是一处简陋的避所。
一只白鸽扑楞着翅膀落在盘儿如雪凝脂的纤纤玉手上，绑在鸽子腿上淡绿色绢帕上闪着血腥字迹。
“山体滑坡，遇险。烦劳灸婆照顾盘儿。”
我下意识的向后倒退，盘儿瘫软在地，瞅着喊她吃饭的灸婆。
“婆，你来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我大概认错了。”
“孩儿，你快别坐在地上啊，天凉，会坏了身子。起来，上塌暖和着吃饭去。给你做的鱼吃。快去。”
一边接过盘儿手上的绢帕一边将她拽起。
“这不是你娘的绢帕？！”灸婆看着血腥的字迹，不住战栗。
扭头看着已经在塌上边吃鱼边暗自洒泪的盘儿，热泪盈眶。
我刚来就看见这幅场景，直觉不祥。不住的安慰她们，未必不见得逃生。可恨我苦口婆心，她们也听不见。于她们而言，我是不存在的。
“咳咳咳，咳咳……”盘儿被鱼刺卡住了喉咙。眼泪与干呕，憋的脸通红。灸婆见状，飞身掠过。不知从哪里冒出几根银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分别刺向盘儿的脖颈和咽喉处，我惊异的瞪大眼睛捂住嘴巴，默数着银针数量，九根。实在诡异的速度与精确度，不然盘儿此刻就一命呜呼了。
“婆……”
“没事了啊，别怕。”
“我要去找爹娘……”
不知虚空处哪里飞来几道湛蓝色的魂火，烤的我快要融化成烟，忙躲闪逃离。
二
“婆，这棵树怎么不开花呢？”
“孩儿，它还没长大，等长的比你还高的时候就开花了，还能结红果，倍儿好～”
“那等寻来爹娘，是不是就开花了？”
“是！一定会开花的！”
这不就是棵山楂树嘛，我细细打量一番，其他的可都结果子了，这棵肯定营养不良。
灌木丛林，蚊虫野蜂，崎岖山路，盘儿扶着灸婆一步一步的行进着。我怕从中突然出现一条毒蛇，吓得颤微微的跟着。上古神话里女娲就是人首蛇身，我怕蛇是因为我敬畏。
我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一幕：巨大的岩石从半山腰截断而下，碎石堆积成丘。几辆马车碎成八块，血肉模糊的人被岩石压在地上，四处流淌着暗黑的血液和脑浆，散发着腥臭味。女人的头发耷拉在小灌木上；男人的腿，眼睛被倒下的树枝穿透。
我不忍再看，遮住眼睛，偷瞄着盘儿的举动。她果真奇女子，紧咬唇挨个人的翻看着，灸婆也跟着探其人中，看是否有幸存者。
“娘——”
“爹——”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飞向昏暗的苍穹一直北去。
盘儿跪在一对仪态安然的夫妇面前，拭泪。死去的时候看来也算安详，两人都被压在巨石下，大概是心脏承受不住重量，衰竭而亡。他们的手一直紧握着。
灸婆和盘儿想把他们从巨石下拉出来，最后无力倒地。天渐渐阴沉，几声闷雷后瓢泼大雨。
“不好，孩儿，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我不怕这雨水，反而很欢喜，可以给我些灵气。只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非人非妖。怕魂火的只有魂了，也不知我是谁的魂，来这里所谓何？只顾着自娱自乐，看山看树看云。
山体滑坡遇上雷阵雨，泥石流，真糟糕，幸好我只是个魂。
也不知这是个什么洞，地上有灭了的火堆，像是有人曾来过的样子。
“婆，你的手好冷，哪里不舒服吗？”
灸婆将火堆重燃，我离得远些。盘儿的眸子被火光映的透亮，泪光闪闪。
“孩儿，烤烤火，别染上风寒，等雨停了，就将他们葬了吧！我老了，不中用，想着把身上这门手艺也传给你。好好练习，将来靠它谋生，也饿不死。”
有细碎的声响，立刻引起灸婆的警觉。
“谁？”几枚银针嗖嗖飞射而出。
从暗处出来一男子，见他仪表堂堂，衣着不俗。
“我是一个路人，死里逃生。”
我不禁疑惑，他哪像是逃生？全身无一破处。
灸婆趁人不备又飞出几枚银针，都被男子轻易躲过，盘儿举起火把朝男子走去。
“你是从山体滑坡那里逃出来的？”
“姑娘，正是。”男子略一躬身行礼。
“可还有人逃出来？”
“原本无人能逃生，有一对夫妇救了我和少爷……可惜，无以为报。”
“那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家少爷呢？”灸婆一边烤着馒头一边问。
“我家少爷已经上山了。”
三
经过一场雨后，血腥味已经淡去，尸体都滑向低洼处，只有盘儿父母的身体还压在巨石下。
我看着他们很拼命的为亡者挖坑埋葬，却帮不上什么忙。心生愧疚，有些不愿只当一个魂魄了。
灸婆将盘儿爹娘身下的土壤挖出一个坑，在男子的帮助下拉出了他们。
我看着男子和盘儿不约而同的跪在地上，磕响头。
“救命之恩，来生必定结草衔环。”
“爹，娘，你们放心，女儿会好好活下去的。”
灸婆将盘儿拉起来，隐忍着泪说：“孩儿他娘，我这老太婆送了你们姊妹几个走了，是命。这个孩子我不送了，她福荫大，你们就放宽心，好走吧。”
我看着天上的行云感叹人世无常，这变换永不止息。
回到寺庙后，我尽情的吸食玩乐。
盘儿和男子跟随灸婆学银针功夫，我看过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发现实在无聊，就自己转悠着观赏起风景来。
只听有爽朗的声音笑道：“早知有盘山，何必下江南？”
莫名的心口一阵膣痛。想着去看此人是谁？没料想一道金光直逼双眸，只恍惚看到一个笑脸阳光灿烂的男子，就再也不能注目。我疑惑为什么不能看清楚这个人？却不受控制的来到盘儿身边，又是一道金光闪过我的眼，在躲闪中，我进入了盘儿的身体。然后晕了过去。
四
终于，我知道我是谁。我是盘儿三魂六魄其中的情魂。
“姑娘？姑娘……”
我隐在盘儿体内，透过她的眸子看他。
面容清秀，眼里有笑意。盘儿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头，站起身。我感觉心头在嘭嘭乱跳。感受着盘儿体内微弱的变化，我就明白，她喜欢他。即便只是一眼，也已经情根深种。
他的身边跟着一位身子骨很硬朗的男人，有很粗的一字眉。
“你们可是来玩的？”待见到他们点头，盘儿就边往天成寺方向走边介绍。
“你们沿路走来看见的松树，挺拔秀丽，形似人在行躬身礼，它们有名字，叫迎客松。”
“呵呵，天下何处无松？”那面容清秀的男子注意到盘儿脸上的不满，爽朗笑言，“盘山之松天下松之宗。”
盘儿略有自豪感的仰脸一笑。阳光洒在她周身，泛起柔和的光。
“盘儿——”原是师兄在找她，那日相逢，灸婆就收他为徒，盘儿一直唤他师兄。只是师兄一直别扭的不肯唤盘儿为师妹。
“师兄，你怎么满头大汗？是婆又罚你了？”说着就拿自己的绢帕给他擦汗。看着她清凉的眸子澄澈如一弯碧水，原本想训斥她的话都吞到肚子里去了。
“师傅喊我来找你。”
听到有声刻意的咳嗽，就抬头看了一眼。原来……
“少……”只吐了半个字就被那名一字眉的眼神给止住了。随后就以待客之礼问候。
“师兄，他们是来这里玩的，我们就带他们去可好？”
“盘儿，师傅还等着你回去吃饭。他们我带着就行了，恰好我也想去打点儿核桃吃，等着我给你带回来。”
盘儿朝着那面容清秀的男子挥手道别：“希望你们可以玩的很愉快！”
只见男子将一把折扇递给她，说：“姑娘，我们还会再见的。”
鬼使神差，我竟然控制了盘儿的思想，让她收下这把玉折扇。
玉折扇不是很轻，有些重量。
回到天成寺，见灸婆像看不见一样的不知在摸索着什么。
“婆，你怎么了？”
灸婆立刻停止了动作，看着盘儿那个方向，慈祥的笑着：“孩子，你来了，给你做的鱼汤。”
上次吃鱼的时候被卡住喉咙，这次婆就不担心自己又被卡住吗？
“孩子，一次被鱼刺卡住，险些丧命，就不能再吃鱼了吗？”灸婆明白盘儿的心思，劝说她吃下。
“人啊，这一辈子总归会死，只不过在活着的时候，尽力去战胜曾把我们打败的那些困难，这样也不算白活。”
“咳咳——”
盘儿假装咳嗽的很厉害，婆很紧张的摸索过来，凝神听了听，飞出九根银针。
这一次，盘儿全部将银针用手指夹住。随即上前扶住灸婆。
“孩子，你没事？”
“婆，我是骗你的。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吗？”
鼻子酸涩，忍住泪。
“人老了，身上就这样，我失去一双眼睛，这个世上就会多一双重见光明的眼睛，来替我看这江山美景。”
“婆，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半步，盘儿愿做你的眼睛。”
“哎，好孩子……”婆的眼眶湿润，深陷的眸子，泛着囧囧有神的光，一点也不像失明的样子。
盘儿照顾着灸婆睡下，拿着玉折扇仔细端量。
晶莹剔透，触手温润，只是这把折扇上面没有一字一画。盘儿想着若是给添上一字一句的，再将折扇交还给他，会不会引起误会呢？
想到这里，又出现他那张清秀的脸，以及一对笑意深深的眉眼。不禁羞红了脸。
我在盘儿体内紧张害怕又有丝期待再见到他。
推开半掩的雕花木窗，看着随风凋零的落叶，凌乱成舞。
天空下起了雨。盘儿用手接住雨滴，朱唇微启，清亮的眸子里闪过甜甜的笑意。
五
再次看见他时，已是全身上下湿透，所到之处就会留下一圈圈水窝。头发有些凌乱，雨水顺着脸颊流向脖颈，喉结。盘儿一阵脸红，却没忍住，噗哧笑出了声。
“不许笑！”似乎在为自己这副丑样而恼怒。
“怎么办？”盘儿做出努力憋住的样子还是笑的欢快。“忍不住……”
轻灵悦耳的笑声环绕在男子耳畔，麻酥酥的心动，如水波纹漾了开去。
“不要动！”
我在盘儿体内无比羞怯，感觉到一阵眩晕。
男子轻柔的吻在盘儿如花瓣的唇上，细腻且缠绵，带着一丝可遇不可求，一丝唯美梦幻，一丝淡淡的想要而得不到。
放开盘儿时，盘儿已经软绵绵的看着他，淡淡笑着，然后睡着了。
第二天，盘儿醒来想去找男子将玉折扇归还，但想起昨夜一幕，便懊悔起来。
去问师兄昨日的那两个人哪里去了。师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神色，盘儿依旧东张西望的寻找着他们，不理会师兄一张异常纠结的脸。
“他们在舞剑台。”
盘儿欢快的跑出门，又不忘交代师兄照看灸婆。
“女大不中留啊……”灸婆在内室听到他们的对话，已经了解大概。
灸婆曾是雍正帝的奉茶女官，到了放出宫的年龄请辞来到盘山。晃眼已是三十年有余，战战兢兢的生活使她磨练出谨慎的性子，有着超强的第六感，十分敏锐。
“沛儿，你告诉我，他们是谁？”灸婆第一次唤出徒弟的名字。
其实，从第一眼看到他就已经怀疑此人必定不单纯。留在身边不过就是晾他也不敢在自己眼皮底下捣鬼。
如今，眼睛瞎了，不知道还能保护盘儿多久。只能尽力发展一个忠心的人，保护盘儿不受伤害。
“师傅，感谢你的教导，但是我是有主人的，不能背叛他。不过，我敢保证，他们绝无伤害师妹的意思。而且，他们也有能力保护师妹周全。”
“只要你答应保护盘儿周全即可！”
盖沛抱拳行师礼，退去。已经明白灸婆想要将盘儿托付给他，并暗自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守护盘儿。
我一遍遍回想着师兄的那双纠结深刻的眸子，一边担心盘儿。
舞剑台是唐朝将军李靖舞剑处，北望双峰插云，西望层峦迭蟑，南望平原千里，东望挂月耸峙。
“这里好吗？”
“你别问，好不好，怎是一字便能评价的？”
盘儿抽抽鼻子，继续看着清秀男子舞剑，剑光逼得盘儿用手挡住双眼。突然，剑锋一转，直刺向盘儿的心。盘儿震惊的看着那柄剑，足下似有千斤重，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我在盘儿体内也被吓傻了。
剑尖在离她一寸处停下，我下的摊在盘儿身体里，而她却满脸煞白站的纹丝不动。
“好玩吗？”“你不怕？”“怕！”“为什么不躲？”
我龇牙咧嘴的嘀咕着：“怎么躲啊，吓都吓傻了。”
盘儿抿唇：“来不及。”哈哈……
又是这声带有魔咒一般爽朗的笑声，使我心一窒痛。
“你叫什么？”
“盘儿。你呢？”
“我叫弘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