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秋月圆时,我已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我仿佛又见到了离我而去,已有三十六年的爸爸。
他宽宽的额头下,一双深邃慈祥的眼睛,仿佛如黛的远山久久地凝望着我,略尖的下颏,显得有些清癯。他总爱穿着一件蓝色迪卡中山装,左上衣兜别着一支蓝色钢笔。梦中我把爸爸抱在怀里,他那额头上沁出了碎银般的汗珠,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爸爸!爸爸!”四周空荡荡的,只有空幽的呼唤声回荡着。我用力地摇晃着,“你怎么得了这种病呢?”陡然,我从梦中惊醒了,愣了愣神,才意识到爸爸早已不在世了!
那银色的泪华,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滑落流淌……
我起身来到窗前,凭窗眺望,凉月己掩面羞怯隐去,远山黑魆魆的。一会儿,东方的天际泛起了熹微,沿着山脊的天空被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那山脊起伏的轮廓逐渐地清晰起来。
我的爸爸是大型国企的一名会计师,写着一手隽秀的钢笔字,并能双手同时拨打算盘,人送雅号“铁算盘”。他那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地拨动着算盘珠子,把人们都看愣了神,就像弹奏古筝一样,演奏着一首又一首中国古筝独奏曲《春江花月夜》和《渔舟唱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幸的事,却偏偏落在了爸爸身上。一九八二年的初春,不断有寒流袭来,刺骨的寒风,直往骨头缝里钻。爸爸虽穿着厚厚的棉大衣,却冷得瑟瑟发抖,骨头节酸痛,浑身疲乏无力。爸爸总认为是感冒了,回到家里,随便吃几片扑热息痛片,蒙上大被捂着发一身透汗,汗水沁湿了被褥和衬衣衬裤,他总是靠这种办法,来降低发烧的体温,不但一直没有见好。
反到频繁地拉起肚子来了,总有便意,还常常有大便渍留在裤头上,肚子总是咕噜咕噜地响。妈妈是一位小学校长,整天早起晚归,忙于教育。我虽然二十初头,确如一个青涩的苹果,对爸爸的这些蛛丝马迹,并没有留意。可爸爸确日渐憔悴起来,颧骨越显突起,面颊凹陷,下颏尖削如破土的春笋。妈妈觉得不对劲!便和爸爸匆匆地到市中心医院,消化科就诊。B超结果马上出来了,报告单上赫然醒目地打印着
“肝表面有4㎝大小的占位性病变”,寥寥几字直戳人心!
回到家中,一家人面面相觑,屋内瞬间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时间也停止了流动,死一样的沉寂。片刻,爸爸从床上坐起,转身挪到床边,用双手撑着床沿,跷起双脚,缓缓地挺起腰身,摇晃着站了起来,太阳穴的青筋突起博动着。他那深邃凝重的目光,凝视着妈妈和我,“不怕!”声音沙哑而自信地说,“慢慢会治好的!”
我和妈妈强忍内心的悲戚,四处探寻治疗的偏方。妈妈的同志,关心地送来了一服中草药偏方,其中有一味,是人间最苦不过的草药黄连。妈妈赶紧为爸爸熬制了一小碗,躬身送到爸爸的手里,爸爸皱起眉头,心里泛起了嘀咕,“能行吗?”爸爸抱着一线生的希望,咬着牙,狠下心来,“唉!”便一饮而进。望着爸爸那痛苦的神情,我饱含着泪水,心里一阵辛酸,真是让爸爸苦上加苦呀!
亲朋好友,听说爸爸罹患了肝病,有手提水果的,有拎着老式槽子糕的,常来探望。每当我看见,那包装精美的老式槽子糕时,不禁勾起了儿时的往事……
星期日到了,爸爸该休息了,我可乐坏了!我拽着爸爸的衣襟嚷着,“爸爸我要好吃的!”爸爸摩挲着我的头,思忖着咂着嘴“走!买槽子糕去。”我手舞足蹈像一只小宠物狗,在爸爸周围摇头晃脑地撒起欢来,逗得爸爸咯咯地笑。可到了商店,爸爸摸了摸兜,冲我苦涩地笑着,“只够买五块了!”爸爸一手拉着我,一手拎着槽子糕,我一路连蹦带跳,那诱人的香甜味,直往鼻孔里蹿,馋得我口水直往肚子里咽,盼着早点到家。在那个物资匮乏入不敷出的年代,能吃到一次槽子糕,就如同过节一般,真是一种奢侈呀!
回到家中,爸爸和我顺着炕沿对坐着,我早己等不急了,扒拉着小手,就要撕那包装纸。“没人和你抢!”爸爸嗔责着。随手把捆绑糕点,打着十字花扣的牛皮纸绳解开,顶上覆盖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红色花纸,显得格外的鲜艳漂亮,如同洞房花烛夜,新娘头顶上蒙着的红盖头,既喜庆又吉祥,既温馨又幸福!
“快吃吧!”爸爸掰了一丫,塞到我的嘴里,“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我狼吞虎咽般地享受着这顿美食,确早己把爸爸忘到脑后了!片刻,黄色包装纸中,只剩下了零星的残屑。
“吃好了?”爸爸逗趣地问,“没人跟你抢吧!”
随后,爸爸捧起包装纸,站了起来,背对着我。陡然,我幼小的心里,泛起了莫名的酸楚,愣住了!立刻冲了过去,抱住爸爸的双腿,眄眄中窥见爸爸的嘴唇周围,过早地冒出了白茬!
每当想起和爸爸一起吃槽子糕的情景,儿时的酸楚,不禁又从心底泛起,眼眶湿润着。嘴里留下了又香又甜的记忆,心里充满了温馨和幸福。爸爸那慈祥的面容,深深地印在了儿时的脑海里,温馨的话语至今仍在耳边回响。
流逝的时光呀!就象那包裹糕点的黄色草纸又黄又皱,一晃已来到了仲春时节了……
为了和死神做最后的拼争,抱着一线生的希望,妈妈决定领爸爸去省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做最后的检查确诊。我们一家三口人,挤进了一辆低矮狭窄的老式吉普车里,一路颠簸好算挨到了医院。爸爸强撑着孱羸的身体,我和妈妈左右搀扶着,上下楼梯都由我背上背下,总算做完了各项检查。血液生化指标和甲胎蛋白火箭电泳都超标,再结合前期B超结果,最终确诊为原发性肝癌。医生无耐地告之,只有三个月的生存期!这犹如睛天霹雳五雷轰顶,宣判了爸爸的死亡。
在返程的路上,爸爸归心似箭,身子倚着车窗旁,病恹恹地乜眼朝窗外望去。“到什么地方了?”
“到盘锦了!”
“盘锦!”爸爸半睁的眼睛亮了起来,追问着,“那不是你下乡的地方吗?”
“是呀!爸爸怎么还记得呢?”
“忘不了?”爸爸深情地说,“差一点你就没命了!”
我望着爸爸枯黄的面容,心如刀割般痛楚,不禁陷入了久久的沉思,那年又将中秋月圆时……
那还是我青葱岁月时的一段往事,让我过早地就品尝到了人生的第一枚苦果。我做为一名“知青”,远离故土告别爹娘,踏上了我第二故乡一一辽宁盘锦市大洼县榆树农场军垦青年二营,这块广阔天地的热土。
我没有农业常识,五谷不分。误食了蓖麻子,肚子疼如刀绞,就像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疼得我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直打滚,哎呀!哎呀!地直哼哼,最后拉得连裤子都提不上了,哗哗直便水,己经虚脱地站不起来了。远在家乡的爸爸,接到我误食蓖麻子中毒的电话,心急如焚,立刻乘了二小时的火车赶到了盘锦市,接着又换乘长途客运汽车,在黄昏时,赶到了榆树农场。
渤海湾不时地吹来了鱼腥味的海风,月儿也阴沉下脸来。“老乡,青年二营怎么走呀?”爸爸急切地问。“二营还有二十多里路呢!”老乡指着西边,“这都啥时候了?什么车都没有了!住店吧!”爸爸听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夜,徐徐地落下了帷幕,远处一座座石油井架吐着火舌,如同凌空燃烧的一堆堆篝火,羞得天边像少女热吻的脸,泛起一片片绯红。
爸爸顺着老乡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疾行着。月儿也悄然地躲进了薄云的怀抱,风儿撩动着那身单薄的蓝色迪卡中山装,衣角窸窣地婆娑着。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连路的方向也朦胧起来。头顶上的乌云黑压压的如坠着的铅块,走着走着,迎面淋下了芝麻粒般的雨滴,零落地洒在爸爸的头上脸上,湿润了那身蓝色迪卡中山装。猛然一阵狂风扫过,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从涔云中坠落下来,霎时浑身的汗水与雨水糅合在了一起,顺着头顶脸颊滑落流淌,脚下的土地就像发起的面团,粘渍而稀软。一会儿雨水就灌满了鞋子,湿透的鞋子就像吸满水的海绵,坠如铅块,迈不开步,一走一趿拉。索性,爸爸干脆脱下鞋来,拎在手里,光着双脚,在粘乎乎地泥沼中跋涉着。额前被雨水打落的几缕发丝,在眉前荡来荡去,不时地遮挡着视线,爸爸抬起手来向后拂去,抹擦着脸上的雨水,心里嘀咕着“老天爷真不睁眼!像专门为我下的雨。不知路还有多远?”爸爸浑身湿透,蓝色迪卡中山装紧紧地溻在了身上,如同风雨中矗立的一尊雕像。
夜更深了,雨更凉了!
夜半时,爸爸终于赶到了青年营,来到我的身边,“不用怕!”安慰着,“我马上去想办法!”这时连长也来了,“真不巧!营里的知青和车马,都去参加干渠清淤会战去了,营里只有一架牛车了!”爸爸毫不迟疑地说“不管什么车,赶紧送医院去吧!”
我和爸爸就这样,冒着丝丝凉意的秋雨上路了,我一直依偎在爸爸的肩旁,虽然一路颠簸,可我的心确感到了无比的温暖和踏实。
秋雨初霁,熹微中我们赶到了医院。护士马上给我挂上了葡萄糖静脉滴液,另外又增加了六合氨基酸能量合剂。医生对爸爸说:“蓖麻子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毒物之一,有时,嚼少量蓖麻子就可致命。再晚来,就有生命危险啦!”爸爸听后,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多亏了爸爸及时赶到,把我从死神的魔爪中夺了回来,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倚在床头旁,眯眼瞧见忙碌一夜的爸爸,打起盹儿来,渐渐地趴在了床边,鼻孔中发出了阵阵的鼾声,挽起的裤角下,穿着一双沾满泥巴的黄胶鞋。此时我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父爱般的暖流涌遍了周身,心里一阵一阵地愧疚。那泥泞中留下的两道车辙,就像爸爸的深深脚印,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随着我成长的心路,不断地铺展延长;随着我人生的轨迹,不断地伸向远方。
经过积极治疗和爸爸精心的陪护,我已能下地行走,可以自理了。我送爸爸来到医院门前,爸爸摩娑着我的头,“不用怕!慢慢会好起来的!”爸爸冲我招了招手,向返家的路走去。
这时,薄暝的东方天空中,挂着一轮中秋圆月,格外地皎洁明亮。银色的稻浪像月色下起伏拍岸的波浪,手拉着手在欢歌在起舞,三两支肥蟹也结伴在田埂渠旁蹒跚倘佯,好一幅银滩秋暝图啊!草丛中的秋虫,也在浅唱低吟轻拂弹奏,此起彼伏,恰如一场交响乐的《月光曲》,又像是贝多芬的《欢乐烦》。
皓月当空如一奁春闺般的银镜,照在爸爸回家的路上,光影下爸爸穿着蓝色迪卡中山装的斜影,拖得越来越长……
望着远去的背影,我伫思良久,泪水朦胧了双眼,心中充满着依依惜别的深情和无限的眷恋……我第二故乡的热土哟!留下了一串串父爱般深沉的脚印,流淌着一条条父爱般深情的河流。
“滴滴!”一声汽车喇叭响,妈妈说到家了!
时间过的真快呀!如同一场春梦,醒来时己是暮春时节了。一晃快三个月了。病魔就象毒蛇一样,死死地缠住了爸爸,不断地在吞噬着他的生命。爸爸的双腿浮肿得像大象腿,一摁一个坑,很长时间不能复平。肚子腹水鼓胀得像怀孕临产的产妇,肚皮光滑铮亮薄如气球,似乎随时都有胀破的危险!整个人被折磨得枯瘦如柴,就象一具人体骨骼标本,穿着一件黄色褶皱的牛皮纸外套一样,惨不忍睹令人恐惧!小便的颜色也己变成了洗猪肉的血水,偶尔还夹杂着白色絮状的坏死组织。
爸爸心理有了些不祥的预感,早早地打听着我“你处的女朋友,处得怎么样了!”我也似乎明白了爸爸的心思,“那就让她来看看爸爸吧!”爸爸点了点头。晚上,我和女朋友一起来到爸爸的床前,他那深陷的双眼看着我们俩,露出了慈祥和温馨的微笑,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嘱咐我们俩。他吃力地侧过身来,从被窝中伸出那皮包骨的双手,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拉着女朋友的手,把我们俩的手合拢在了一起,慢慢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他脾气犟!你一定要跟着他呀!” “放心吧!伯父!”女朋友轻声地安慰着。
屋外,夜空的一角,月牙儿在云罅中忽隐忽现地露着淡青色的脸,一绺绺一缕缕蛋花般的淡云在眼前飘浮晕染,几颗冷星无精打采地眨着惺忪的睡眼。
屋内,日光灯管发出的清光,照得四壁青灰暗淡令人压抑郁闷,就像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闷得喘不上气来。角落里桌上的闹钟,有气无力的滴答滴答地响着,周围异常的寂静,恍惚做着一场噩梦。
爸爸在炕头蜷缩成了一团,身体陡地抽搐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冷。妈妈赶紧扒拉一下睡梦中的我,“快看看炉火,是不是忘添煤了!”睡眼惺松的我懒坨坨地嘟哝着,“烦人!”起身来到厨房,拿起炉钩子,打开炉盖,“唉呀!忘添煤了!”炉火己奄奄一息了!
东边夜空中的一钩残月,忽尔躲入云翳隐去了一弯残缺的脸颊,忽尔又浮出云罅显露出一弯紧蹙的娥眉。
闹钟的滴答滴答声,在催促着指针匆匆上路,将人生的轮回指向了归途的终点,开启了人生的倒计时。凌晨三点钟时,炕头的爸爸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喘息声,旋即一声细如游丝般的声音飘入了妈妈的耳中,‘’老伴!‘’辗转反侧中的妈妈蒙然一激灵,马上凑到爸爸的面前俯下身来,耳朵紧贴在爸爸的唇边‘’怎么了!‘’爸爸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我对得起你呀!给你留下了一个儿子,你要好好地照看他呀!‘’妈妈眼中噙着泪水,‘’唉,不用惦念了!‘’妈妈点了点头“还有什么托咐的吗?”爸爸胸脯微伏起动着,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从嗓眼挤出“攒那五百元,给孩子结婚……”的断断续续的几声,妈妈赶紧把我叫醒,‘’快到你爸身边来‘’,我一骨碌爬起来,上前握住爸爸枯干的手,喊着‘’爸爸!爸爸!‘’这时只听从喉咙处传来‘’嗝!‘’的一声,爸爸咽气了!
那枯藤般的双手,那相濡以沫的双手,无声地从我和妈妈的手中滑落。双眼凝视着没能合上,一滴泪花无力地挂在了眼角,那黑色的瞳孔似乎大了许多,好象瞬间就要把我们母子俩的身影永远地凝固在他的脑海里!
妈妈用她那颤抖的手,从爸爸的额头摩娑到眼睑,把那扇深邃慈爱的心灵之窗永远地关闭了。我颤抖着,哭泣着,泪水早己模糊了双眼,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撒落在爸爸那瘦削青灰色的脸上。豁然间我仿佛长大了许多,明白了许多……
又是一年中秋月圆时,我缓缓移步来到窗前,翘首仰望那一年又一年的中秋月圆,爸爸那清癯的面庞又浮现在了眼前,不禁使我想起了苏轼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千古绝唱。
我极目远眺,那清辉笼罩下的远山朦朦胧胧的,犹如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那深情的凝望,那沉稳的自信,那厚重的父爱,那无私的馈赠,无不给我留下了历久弥新的记忆,不禁潸然泪下……
那银色的泪华,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滑落流淌……
文/远山
图片/网络
[原创] 2018年中秋国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