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震之前
TJ-210 吉普车(网络照片)
一九七六年盛夏,七月二十六日傍晚,我開著一輛 TJ-210 吉普車從北京出差回天津,我當時負責組織一百輛三輪摩托車的生產,辦公室設在局汽車隊,剛剛停好車走進辦公室,就看到桌上放著一張田組長寫的紙條:「請你把吉普車鑰匙放在桌上,明天修理廠要去唐山辦事,派李春青師傅開車,你原定的去唐山汽車齒輪廠驗收事下次再去,今天早些休息。」
剛走出辦公室就覺得氣氛有些怪異,諾大停車場的東南角空蕩蕩的似乎少點什麼,傳達室看門的老大爺走過來說「新蓋的大車庫全毀了,好幾十輛車捂在下面了。不要過去了,保護現場呢!」
我騎上自行車,半天沒回過神來:「那棟新建的滿堂拱的大車庫,兩千多平方米哪!莫名其妙的毀了,為什麼?」
大震來襲
七月二十七日,忙忙碌碌地過去了,傍晚,去唐山的同事們來電話說:「事情沒辦完,住下了,在市中心小山旅館,車放在附近的運輸公司停車場。」
伏天的夜晚悶熱異常,睡在亭子間,三面窗戶,一面門都敞開著,鋪著席子的鋼繃床還算涼快,很快地進入夢鄉。
似乎是坐在火車上,有節奏的轟隆聲由遠及近,突然好像通過連續道岔,車身劇烈地左右晃動,緊跟著又是上下跳動, 我猛然驚醒了。
不對!是地震!窗外電光頻閃,隆隆聲時強時弱,整個亭子间在晃動。妻子也驚醒了,起床也站不穩,來不及逃了,我們趕快把熟睡的幼子塞到床下空間,一陣更猛烈的震盪之後,頭頂上轟隆一聲巨響,似乎什麼東西倒了。
這時,震動漸漸平息下來。睡在二樓的內弟從門前樓梯跑了下去,我們抱起兒子也跟著他跑下樓。打開院門時,跌落的天溝劃破了他背後的衣衫,差一點沒砸到他的頭。
我家門前雲南路上到處站著驚魂未定的人們。回首一看,我倒吸一口涼氣。胡同口左面那家的三樓屋頂和山牆塌落到胡同裡,三層樓變成了一層半。後來還聽說,砸死了一位老太太。
天濛濛亮,我家的樓房正面赫見一條通天裂紋,頂部約有兩寸寬。如果再多震幾秒,山牆必倒無疑,看來天命尚不亡我!
很快的,天大亮了,大著膽子悄悄走進樓內,赫見滾落在地上的西瓜裂成兩半,露出鮮紅的脆沙瓤,我小心捧起兩半西瓜,端出門外,讓驚魂未定的妻兒和鄰居壓壓驚。
路上人們開始奔走探尋,看來我們住的天津市體育館附近還算是輕災區。西邊的萬全道、貴陽路那邊,據說倒了不少房子,死了好多人。
接著有來自電台的消息,唐山地區發生大地震,震央在胥各莊,離天津一百三十多公里。地震烈度里氏七點八級,傷亡慘重。
我想到去唐山未歸的同事,趕快騎車去辦公室打聽消息,但是長途電話就是打不通。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和唐山運輸公司聯繫上。听说,同事們投宿的小山旅館被震塌了,起火了,沒幾個人跑出來,恐怕凶多吉少。
我們的吉普車停在運輸公司大院裡,倒完好無損;他們自己的車停在車庫裡,都被壓在裡面了,我们的 TJ-210 吉普車成了他們的臨時交通車、救護車。
TJ-210 吉普车(网络照片)
大震後第五天
乘吉普車和李師傅一起去唐山的局汽車修理廠採購員王師傅回來了,他是沿著津唐公路一步一步走回來的。
王師傅說:“七月二十七日晚,我們投宿在常住的小山旅館,那是一座新建不久的三層磚石混凝土建築物。我和李師傅去得晚了些,幾乎滿員了,我們被安排住在三樓緊裡面的房間,房間很大,擺了五、六張單人床,我們睡在房間中間並排的兩張床上,李師傅離門近些。熟睡中發生地震,聲光電閃,起伏一米的跳動和左右數尺的晃動,使我攤在床上,想起床也起不來,李師傅似乎喊了一聲地震,接著就跑出門去了。我意識到是特大地震,跑不動就躺在床上,得個全屍吧!終於地震停了下來,塵埃落定萬籟寂靜,居然睜眼看到了星空。試著動動手腳,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下了地,又站了起來,似乎站在平台邊上,背後是錯位的整體澆注的混凝土屋面,砸在李師傅的床上。房間的一角見天了,我和另外一個室友居然毫髮無損。天已濛濛亮,向外面一望,四面八方都是瓦礫堆,三層變成了一層,我扶著堆積的倒塌磚石,小心翼翼地下到外面的平地上。”
後來,小山旅馆废墟上的浓烟变成了火苗.王師傅想到,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辨清方向,沿著津唐公路一步一步走了回来。
大震後第七天
吉普車上的另一女乘客劉桑是修理厂仓库的保管员,她也光著腳走回來了。懷孕的她搭便車去看丈夫,一位印尼歸國華僑,他在唐山一所中學教書。这是放暑假的前夕。劉桑當晚住在教師宿舍裡,打算次日一早一起搭吉普车車回天津。学校宿舍是成排的平房,地震來襲,轟然倒塌,一棵房檁壓在她丈夫的胸口上,剛剛囑咐了她幾句話:「照顧好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摘下我的手表,趕快逃吧!」之後就斷了氣。
大震後第十五天
我們接到唐山運輸公司的電話,趴窩的汽車差不多都扒出來了,TJ-210 吉普車可以還給我們了。我們立刻做去提車的準備,汽車隊和修理廠許多人都有失連親友在唐山,一共寫了十五張姓名地址條給我們,希望我們順便邦他們找找。
第二天一早出發,這條津唐公路以前走過好多次,很熟悉。我們離開天津不久就發現不對勁了,沿途路邊出現不少新墳,而且愈走愈多,看得出來愈近唐山災情愈重,房屋幾乎全都坍塌。公路開裂,鐵軌打彎,旁邊的新墳一片又一片,數也數不清。
斷橋漸多,已為臨時的軍用橋梁所替代,報紙電台說的震中胥各莊就在前面。我想起有一張地址條就是那裡的,就先拐了進去。慘烈的地震徹底摧毀這個小鎮,副食商場的人字形大屋架也趴在地上。要找的是鎮武裝部長,是當地的二號人物。一打聽就找到了鎮武裝部,一座滿新的長方形兩層紅磚小樓,東倒西歪,四分五裂,西面的山牆上一個大大的Z形裂口張著大嘴,令人毛骨悚然。
值班人員的答案是:「他們一家六口,住平房,半尺多厚的石灰煤焦平屋頂,砸在大炕上,壓死了五位,除了一個在鎮電信局工作值夜班的女兒逃了活命。」
進了唐山,道路已經基本清理乾淨,刺鼻的屍臭味撲鼻而來令人作嘔,一個街區就是一大堆斷垣殘壁磚石瓦礫,小山旅館真的成了平頂山,三層樓板摞在一起,熏黑的瓦礫之間,一縷縷青煙還在裊裊升起。
原來,小山旅館被震垮後起火,住了一百五十六人的旅館只逃出五人,李春青師傅長眠於此,我們脫帽致哀,願逝者安息。
我們很快的找到運輸公司,見到完好無損的吉普車,彼此道謝一番,四人分成兩組,分別開兩輛車回天津。按著那十四張地址條,繼續我們的尋親路程,順便多看看大震後的唐山。
那些原來的地標建築不知哪裡去了,路東邊一座七、八層高的長長的白色大樓,似乎原來是家醫院,南側一垮到底,北側還臨危屹立,斷垣殘牆形成長長的斜坡。第六層的高處,居然還吊著一位罹難者,他的一隻胳膊被壓在倒塌的預製板下,就那樣不上不下,已经掛了半個月,嗚呼!
十五家親友,按地址一共只找到了七家,其他八家不是房屋已成廢墟,就是街道難識根本找不到人。這七家有的全家罹難、有的部分罹難,傷者不計,死亡率不止百分之五十。
回津的路上,又和同事談起震前三天汽車隊新建車庫坍塌事故,應該是未察覺或未預報出的前震引發的吧?
大地震後兩個月
我再赴唐山公幹,這回是繞道海邊經柏格莊農廠從南郊進的唐山市。一路上視力可及的區域,農家屋舍厚厚的屋頂還趴在地上,數不清的新墳参差其間,農田荒蕪人煙稀疏。我匆匆趕到唐山汽車齒輪廠,提取了地震前已經完工的螺旋傘齒輪。
唐山的工農兄弟含著眼淚,掩埋了親友,從廢墟上艱難地站了起來,恢復生產,重建家園。
對罹難人數的質疑
唐山大地震到底有多少人罹難?當時唐山市區至少一百二十萬人口,加上近郊區人口應不少於兩百萬人。我們在市區見到的家庭死亡率高過百分之五十,郊區和外來人口死亡率更高。
一九七九年官方才正式公布唐山大地震的罹難人數,僅僅二十四點二萬,怎麼算出來的?僅僅是市區嗎?包不包括郊區?天津罹難的兩萬五千人計入了嗎?
據說唐山市所屬青龍縣,堅持地震預警,未傷一人。但其他各縣罹難人口多少?國外媒體在印尼海嘯時給出了唐山大地震罹難總人口數字是六十五萬,似乎更準確些。
作者:吳西
曾刊出在2016年8月8日世界日报副刊